第二章一朝风雨又萧条(一下)
如心楼是一家新开的酒楼,就在离漱石楼和琉璃坊都不远的地方,是一座三层的楼阁,柳兴初被一辆马车带到了那里,下了马车之后,从楼梯上了二楼,一个隔间之内,秋心正在等他,自斟自饮,未免有些孤单。窗外是临街的招牌和屋顶,如今大约是春天的缘故,街边的树木都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绿色。隔间之内,秋心穿着一件翠色凤纹长裙,手腕上挂着一串漂亮的手链,眉眼间有些忧愁,当柳兴初走到门口之后吗,秋心低声道:“你又去红庆街了?”
柳兴初点了点头,道:“每一年你都这么问。”
“我等了你很多年了。”秋心喝了一杯酒,黯然说道,“我以为你会改变想法。”
“你说得对,往往是事情改变人,不是人改变事情。”柳兴初坐了下来,就在秋心的对面,开口说道,“许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过很多人,也经历过很多事情,其实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事情,越是做得十分艰难。我们都知道继续下去,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但不幸的是,直到那么多年过去,才真正下定决心。”
秋心平静道:“有一句话,我想问你,这一个问题,过了今年,不会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柳兴初神情微微一震,这一句话,就在不久前,才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低声说道:“该了结的,总该了结,这么些年,我对不住你。”
秋心道:“还说什么对住对不住的话,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柳兴初也有些兴味阑珊,说道:“你也要走了?”
“昨日收到表兄来信,家中又急令我回京师。”秋心说道,“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那就别回来了。”柳兴初说道,“我也要走了。”
“去哪儿?”秋心忍不住问道。
“何必问呢?”柳兴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秋心说道:“你只要告诉我,你不是在躲我,就足够了。”
柳兴初点了点头,饮下一杯酒,应道:“与你无关,我有几首曲子,不能让他埋没于世间,我会各地走走,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好徒儿,将一身所学,传给他。”
“然后你便轻松了?”秋心半是嘲讽地笑道。
然后便轻松了吗?柳兴初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案上的酒壶和几碟小菜,柳兴初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还是先一起喝几杯吧?”
“你又转移话题。”秋心低声不满道。
“能认识秋掌柜,是我柳兴初的荣幸。”柳兴初说着端起了一杯酒,“这一杯,我敬你。”
“祝你能找到好徒儿。”
“也祝你会京师一切顺利。”柳兴初想了想,又道,“若有什么难处,也不必太过勉强了。”
“毕竟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不是吗?”秋心自嘲道。
这是张小菇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年,春天,很好的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虽然常常下雨,虽然春寒料峭,但毕竟春天已经来了。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前几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比较湿润,也因此留下了许多脚印。就像许多次说好结局的故事一样,这一年的春天,秋心和柳兴初坐在如心楼的某个隔间内,言语平静,但心早已经不平静。
“如果当初,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不是红庆街的那位,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就在最后,两个人都有些醉意了,秋心突然问道。
柳兴初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也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回答倒真像是你的风格,一直在逃避。”秋心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说道:“回京师之后,秋家在这里的产业也不知道会让谁来接手。”
柳兴初对她说道:“有一个建议,不知道秋掌柜想不想听?”
“你说吧——”
柳兴初道:“此处是姑娘在秋家的根基之地,不可委托非人,不如放弃一些族中的利益,保住此间的产业。”
“家族中人,诸事难以自己掌控,唉。”秋心叹息道,“但愿能如此吧。”
“要走了吗?”柳兴初问道。
“我先回漱石楼,离开临江的日子,大概也就几天后,等这里一切打点妥当。”秋心说道,“该了结的账目也都了结了,若是散了,便都散了吧。”
说到这里,秋心有些伤感,离开这个她许多年打拼出来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些不舍吧。
“我明天就走。”
“这么急?”秋心讶异道。
柳兴初淡然说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对我而言,能活得下去就行了,只是琉璃坊的那些伙计,毕竟也跟了我许多年,就拜托秋掌柜你了。”
……
……
“张管事呢?”
回到漱石楼,秋心问伙计。
“在账房里和几位管事商量事情呢。”伙计答道。
秋心点了点头,漱石楼的账房在二楼,是一个很大的屋子,里边用屏风隔成了好几个小区域,作为管事,张小菇也要常到这里来核对账目,提取钱款。当秋心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屏风边说着今年漱石楼的生意拓展计划,这是张小菇负责制定的,简单来说,就是其他管事挑刺,张小菇负责解答他们的疑问。
“没有打搅你们吧?”秋心笑着走进账房,一边笑道。
张小菇正穿着一件白色镶花边小袄,下身一件翠色长裙,头上戴着十分漂亮的头箍,梳着很高的发髻,怀中则抱着一个暖炉。比起去年的张小菇,不过是几个月,她便已经变得更加成熟了,或者说,气质更加像是秋心了。正所谓近朱者赤,和什么人呆久了,自己也变得有点相像,秋心和张小菇呆久了,也变得有些小女孩气呢。
看到秋心进来,几个管事都站了起来,秋心连忙让众人都坐下,开口笑道:“你们都坐着吧,我又不是第一天过来了,你们接着谈,我听着。”
“秋姐姐不是出去有事吗?”张小菇问道。
“回来了。”秋心神情落寞地应道。
张小菇看出秋心心绪不佳,也就没有深入去问。
正说着话,突然张小菇神情一变,眉间多了一丝痛苦的神色,心慌的厉害。秋心看她不对劲,连忙起来按着张小菇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张小菇也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就在这时候,一连串急促地敲门声响起。秋心不悦道:“是谁在外面?”
“秋掌柜,张管事,后院!”
说到后院二字,张小菇仿佛想到了什么,想要站起身来,却差点软倒在地,幸好有秋心一直扶着。秋心也猜到了是什么事,那伙计又道:“岳大夫急催我请张姑娘过去,说是老夫人快不行了!”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虽然早已经知道可能会有一天听到这一句话,但是张小菇心中还是被狠狠刺了一下,脸色苍白,朝秋心半是哽咽地说道:“家中有事,我先去……”秋心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安慰道:“伯母吉人自有天相,我陪你去看看。”其他几位管事也纷纷说劝慰,张小菇早已经失去了一贯的精明冷静,只是往后院走去。
到半路上的时候,三儿已经过来,看到张小菇便哭诉道:“二姐,娘刚昏死过去了,醒来便说要见你最后一面了。”
张小菇拉着三儿的手,一边往屋子里赶去,一边急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岳大夫……他说是回光返照罢了。”
进了张小菇的院子,院子里已经有好些人了,张有脸色灰暗,坐在门口上,低着头,手指颤抖,抽着烟。
张小菇进来的时候,张有才蓦然抬起头,嘶哑着的嗓子,好像沙子磨过了喉咙:“小菇,你娘没事的,是么?”
“不会有事的。”张小菇心中一酸。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张有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在那边疯疯癫癫,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字眼。
张小菇不忍心去看,扫开帘子,进了屋子。
陈氏所在的屋子里,岳钟放下手里的金针,叹息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陈氏缩在被子里,言语几乎听不见。
张小菇走到她的身边,跪在床边,耳朵凑过去。
“让我抓着你的手。”
张小菇将手伸进被子里,和陈氏的手握在一起,陈氏已经瘦了好多,几乎可以说是皮包骨头了,张小菇可以清晰感觉到陈氏手掌上的血管和骨骼,这是没有丝毫气力的手。仿佛是给予的陈氏最后的力量,她张了张嘴吧,又说道:“你爹……是个犟脾气,小菇受点累,就要你一个人来照看了……还有三儿……”
即使是快闭眼了,心里想的也是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丈夫,也是独子三儿,张小菇几乎从未在眼前这个衰老的女人,口中听过任何关于自己不公平的抱怨。张小菇早已经忍不住,眼泪挂在面颊上,低声道:“娘,女儿会的……会的。女儿发誓,只要我在一天,爹就会开开心心地活着,三儿就会开开心心地活着。”
“这样……娘也就开心了。”
陈氏用尽最后的一丝力量握住了张小菇的手,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样,然后低声细语:
“你也要开心,不要……不要为难自己。”
张小菇感觉自己的力气全部都要抽空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会如此舍不得一个人的离开。
“娘——”张小菇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