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朝风雨又萧条(一上)
年年红庆街上新人老,岁岁白发泣少年。
这日天气晴好,府城风光无非如是,红庆街上往来的人或者失意,或者得意,这日子来红庆街的人,大多也是买醉风尘中。黄昏时分,便有几辆马车停在街口,几个黄衫女子上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这年轻公子腰间挂着一把宝剑,身穿儒袍,面容清瘦,刚下马车便道:“不过在此停留一日,不可太过招摇。”
这年轻公子姓张,单名一个昭字。张昭本是山西的商人子弟,近年来晋商在江南一带活动越加频繁,山西商人在江淮以南的商铺会馆也开始多了起来,也经常会有一些晋商家族,让族中的年轻子弟,到不是他们的传统势力范围,来打拼。这张昭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张昭的目的地自然不是这临江府城,而是更南方的两广,经过数百年的开发,那里早已经不是当初让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地,虽然还比不上江淮一带的富庶,也算是略有积蓄。在两广一带,实际上并无多少根深蒂固的商人集团,这也因此成为了大明朝各个地区商人势力眼中的肥肉。
临江府城的红庆街,有一家唤作双月楼,临着红庆街,是两座相连在一起的楼阁,分别叫做东楼和西阁,东楼是风月场所,西阁则是一家戏楼。这也是张昭家族中的产业,马车停在双月楼西阁的下头,仆人已经将马车拉走,张昭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来到了西阁的住处。
“公子,听闻东楼来了一位琴师,很是技惊四座呢。”
张昭刚刚沐浴更衣毕,便听到体己的侍女进屋来,一边服侍他吃了晚饭,一边说道。
张昭一厅听,笑道:“若论琴艺,京城有诸多大家,你也听过不少,怎么,能入你的法眼?”
“姐姐们都说好呢!”
“那你说呢?”张昭笑着问道。
“奴婢也说好。”
张昭倒是好奇了,说道:“哈哈,那好,我且去看看,你们都夸赞的那一位琴师。”
出了西阁,沿着一条木制悬空的走廊,张昭来到了东楼的二楼赏心厅,居高临下,中间已经做了许多人,姑娘们妆扮地花枝招展,端茶递水的仆人躬着身穿梭在其中,光顾生意的客人,大多穿的华美的衣衫,有些聚在一起,有些自斟自饮。当中的台子上,一个穿着一袭白衣的中年男子双手抚琴,却并未在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或者说,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是?”张昭有些奇怪地转头去问侍女。
侍女笑道:“那位琴师似乎是为着一位姑娘来的,只是那姑娘迟迟不肯露面,琴师也不肯说是为谁而来。”
“这样啊。”张昭有些好奇地走到一个隔间内,要了一些点心和茶水,对侍女笑道:“你们也都坐下吧,出门在外,难得碰到一桩趣事,不必守那么多家里头的规矩。”
“谢谢公子。”两个侍女便在张昭身侧坐下。
见那琴师迟迟不肯弹琴,便已经有双月楼的管事上前询问了,毕竟不能让客人久等不是,就在这时候,琴师做了一个动作,和管事说了两句话,管事笑着抱了抱拳,便退开了。张昭心中纳罕,便让侍女请来管事,问道:“不知那琴师是什么身份?”
见东家少爷询问,管事连忙答道:“少爷,那位可不是什么琴师。”
“哦,那是谁?”张昭问道。
管事应道:“乃是本城琉璃坊的老板,柳兴初柳先生。”
“那又是何方神圣?”张昭想了想,似乎没有听过这个人,便问道。
管事道:“那位柳先生身份神秘,来历不详,但是在府城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有人说,他是整个大明朝最好的乐师。”
“最好的乐师?”张昭听完笑了,这牛皮吹得大了点吧?
管事看出了张昭的不以为然,连忙解释道:“这可不是寻常人说的。”
“那又是谁说的?”张昭问道。
“汤杏仙,汤大家。”
“汤杏仙?他来过这里吗?”张昭又问道。
“去年年尾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正是红灯节呢,府城很是热闹。”管事笑道。
张昭笑道:“既然如此,那倒是更让我好奇了,希望别让我失望。”
就在张昭说话的时候,大厅中忽然骚动起来,原来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琴师突然站了起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柳老板,你的相好出来了!”,大厅里立刻骚动起来,有认识柳兴初的立刻跟着喊了起来,不认识柳兴初的,路过本地来寻乐子的客商,也跟着热闹起来。柳兴初盯着右手边的楼梯,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蒙着轻纱,身姿摇曳的女子。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柳兴初低声说道。
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那女子却仿佛心有所觉一般,应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还是这样么?”柳兴初苦笑道,“即使做再多的努力,也只是换回一句,不想让我为难。确实,我不为难,但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你喝醉了。”
“今天,我没有喝酒。”
“你这样,喝酒和没喝酒又有什么区别?”女子叹息道。
柳兴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宁愿当年我就醉死过去。”
“每一年,你都要来问我一次,我的回答不会改变的……”说到这里,女子犹豫了一下,走下了楼梯,到台子上,轻声道,“你回去吧。”
“今年不同一点。”柳兴初说道,“这一个问题,过了今年,不会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女子无动于衷,没有说什么。
柳兴初又道:“你跟不跟我走!”
大厅里瞬时安静下来,这府城里还难得看到这景象,熟悉柳兴初的人却知道,这大约是每年这时候的例行节目。
女子叹息道:“何必呢?”
柳兴初却笑了起来:“我要走了。”
“你早该走了。”女子说道。
柳兴初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赞同还是无奈,淡淡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弹琴。”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乐师,也是最好的男人。”女子惆怅道,“我配不上你。”
“难得听你夸我,但这几句话,其实我很不爱听。”柳兴初重新坐下来,单手抚琴,琴音铮铮,慷慨作响。
女子便站在一旁,也不坐下,温柔地看着柳兴初。
柳兴初弹奏了两下,突然停下来,这是在试音,紧接着琴音重新回荡在整个赏心厅,就仿佛是从心底忽然响起的音符,让一直不过是看看热闹的张昭心头一震,耳朵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这铮铮琴音,如同天籁,如同纯粹到极点的震颤。张昭索性闭上了眼睛,此时眼睛也已经是多余的,少年时代的年少轻狂,渐渐成长起来的人生百味,渐渐都变成了平淡无奇的感伤。再没有什么词语能够恰到好处地形容这一支曲子,张昭几乎都忘了自己身处在何地,几乎就要泪流满面。
便就在此时,“嘣!”地一声轻响。
将张昭从神思中拉回现实,也让柳兴初怔怔地看着断了的琴弦。
柳兴初默不作声,起身将古琴收起来,动作慢得好像每一伸手都艰难无比。
张昭站起身来,想要说什么。
大厅中寂静无声,所以即使柳兴初的声音不大,却也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柳兴初往前走了一步,将古琴单手抱着,另外一只手拍打在古琴上。
“梆!梆!梆!”
伴着调子,他高歌道:
“一朝风雨又萧条,谁向人间竟白头。何妨饮酒且行乐,数十年来春和秋。”
“数十年来春和秋……春和秋……”
柳兴初嗓子哑了,将古琴扔在地上,惨笑道:“罢了,罢了,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说完,便飘然而去,张昭想要让管事将他留下都已经来不及,只能叹息道:“可惜明日就要走了,看来这一次不能与之一见了,真是一奇男子。”
那站在台上的女子呆呆地望着柳兴初远去的背影,一旁的妈妈在旁边说道:“柳老板明年还会来吧?”
“他不会再来了。”这一句说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惘如仿佛失去了什么,但她知道,就像是东去的大河,流去的就再也不会回来。有一个人为她荒废了太多的年华,如今终于要离开了,并且,绝对不会再回头。就在这时,她突然又想起,当日红灯节那晚,红庆街热闹非凡,汤杏仙在此宴请柳兴初,她便在一旁作陪,汤杏仙与柳兴初琴箫合奏了一曲,曲罢,汤杏仙歌道:
“……谁道江湖多了牵扯,情长总难舍,想来红颜悲歌,世事多曲折,万般劫难无人敢涉。可恨人生偏要牵扯……”
“……可恨人生偏要牵扯……”
女子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天色黑了,我该回房了。”
客人渐渐散去,柳兴初离开了双月楼之后,便回到了琉璃坊,伙计们见一向温和平静的柳兴初显得有些失魂落魄,都不敢打搅他。正在此时,一个伙计送来了一张帖子,对柳兴初说道:“秋掌柜在如心楼设宴,请柳老板赏脸赴宴。”
柳兴初接过帖子,问道:“你们秋掌柜也要走了?”
伙计不知道柳兴初为什么说一个“也”字,苦笑道:“这,小的如何知晓,请柳老板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