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下）
这日阳光祥和平静，京师不像南方天气那般阴霾，天空万里无云，温暖的阳光，干燥的空气，从西北方吹来的沙尘，让这里的天空显得有些灰蒙蒙。本朝的皇宫，是太祖时候开始兴建，经历了近六十年才有了如今的气象，巍峨壮阔，自有一番天朝气度。皇宫的花园里，万国进贡的奇珍异兽，奇花异草，比邻而居，即使是冬天，也不缺繁花入眼。
万历皇帝坐在花园河边钓鱼，一旁有侍女站立侍候。
从远处沿着小路，一个太监匆匆走了过来，到天子身旁，躬身问道：“今日的奏章已经到了，万岁爷要看吗？”
“取来刘煌的奏章。”
“是。”
很快，一份奏章便送到了他的手中，展开一看，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终于皱了皱眉头，将奏章扔在地上，怒道：“这老乌龟，又缩头了。”
“陛下，外边风大，先回去吧。”一旁的大太监劝道。
本朝祖制，不许任何太监干政，也不授予太监任何权柄，只是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人，即使非常弱小，但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就总会有逢迎他们的人出现。更兼皇帝要向大臣要权，也只能依靠他们，万历皇帝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只怕还是要再等等了。”
“这是什么奏章？”大太监冯玉问道。
“刘煌弹劾沈阁老的奏章。”
“啊，既然如此，陛下何故不喜？”
皇帝冷笑道：“莫非媾和了，那乌龟如何敢弹劾沈阁老，这是要给沈阁老撇清关系呢。”
“这样一来，只怕后面的计划也进行不下去了。”
“难啊。”皇帝陛下抬起头看着天空，“无论如何，沈阁老太危险了，皇儿必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可不敢把希望放在以后。”
“那陛下要如何？”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他们要演戏，就让他们演下去吧，把奏折明发天下。”
“这只怕不好……”冯玉犹豫地劝道。
“有什么不好？”
“沈阁老毕竟是朝廷重臣，按着规矩来，这样的奏折，都是要留中，然后召对内阁大臣询问的。”冯玉低声说道。
“询问，哼哼，次辅弹劾首辅啊。”
“陛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罢。”年老的皇帝陛下重新接过冯玉从地上捡起来的奏章，又仔细看了一遍，对冯玉说道：“你替朕去一趟沈阁老家中，慰劳一下那位吧。”
“陛下有什么口谕吗？”
“有。”
冯玉躬身等着他接下来地话。这位形容平庸的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老家伙，朕要你好好活着。”
冯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位看似要对付沈阁老的皇帝陛下，其实心中还是念想着这几十年与沈阁老的情谊呐，天子的口谕，是劝告，十分郑重的劝告，劝他知进退啊。思索间，冯玉已经点头道：“那奴婢即刻就去？”
“不急，先和朕在这钓钓鱼，等等吧。”
“等？等什么？”冯玉一阵愕然。
“等老家伙低头，进宫请罪。”
……
……
刘煌离开了，沈阁老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京师前番日子下过雪，北边雪水正在融化，流进京城的几条水道水量都十分充沛。到沈阁老亭子里的这一池水，都格外清澈，沈阁老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果真有些冷了，天色眼看要暗下来，夕阳西下，便去了一趟孙女嬉闹的园子。
第二日，沈阁老早朝后受召进了偏殿，不料皇帝陛下却先一步去了花园中钓鱼。
沈阁老怔了一怔，在太监的带领下，往皇宫御花园走去。
花园中四季繁花常在，只是沈阁老却没有心思欣赏，作为国之柱石，沈阁老的穿着看起来有些朴素，内里的衣服都是缝缝补补了好几遍，他在京城中的那一座宅院，也是京城官员中算十分狭窄的。他的清廉的名声，也已经传了许多年，尽管在江南，在淮北，甚至关中，都有沈家名下的无数田产，几乎数不清，每一个大庄子，都有好几万亩地。正如同他的名声一样，沈阁老在皇帝陛下的面前，素来也表现得谦卑恭敬。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个大太监迎了过来。
是冯玉。
冯玉轻轻走了过来，笑着道：“沈阁老，请随我来。”
沈阁老笑着点了点头，跟在冯玉的身后。皇帝陛下此刻显得有些悠闲，坐在河边的席子上，旁边摆了许多小桌子，桌子上满是各种瓜果。很多都是皇宫的温室中专门培育的，还有附近的皇家庄园花费了无数银钱，为皇宫准备的，只是这些寻常人家见不到的东西，皇帝陛下却一只眼睛也懒得看过去。鱼竿静静握在他的手中，一动不动，直到沈阁老来到了他的身后，他才把鱼竿一拉，钓出一条鱼来，一旁的侍从连忙端着盆子跑来，帮鱼脱了钩，然后放进一边的木桶中。
“陛下……”沈阁老低着头轻声道。
“阁老来了啊。”万历皇帝收起鱼竿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走到不远处的石凳子上坐下来，沈阁老自然不敢一同坐下。
“阁老已经七十有余了吧？”皇帝突然问道。
沈阁老神情一怔，笑着说道：“微臣老了。”
“不老，不老，看阁老这身子骨，可比朕要好得多啊。”皇帝大笑道。
沈阁老立刻嗅到了天子话语中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立刻跪下请罪道：“陛下身体如何，不是微臣所能议论的，老臣已经七十余岁了，头脑发昏，头发已白，诸多国事加身，已经觉得力有不逮，正想向陛下请骸骨归呢。”
万历皇帝看了他一眼，将他扶了起来，说道：“此话休提，阁老乃是国家柱石，这大明朝一日可以离得了朕，却怎么也离不了阁老呢。”
这句句安慰，哪里是安慰，分明就是诛心之言！
沈阁老头低下去，颤抖着说道：“陛下言重了。”
“呵，也罢。”万历皇帝觉得这样的敲打已经够了，便止住这个话题，扶着他起来，一边说道：“爱卿是我信任的臣子，阁老来，随我逛逛这冬日的御花园。”
“遵旨。”
沈阁老终于直起了腰，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跟在皇帝陛下的身后，谨慎地应答每一句话。御花园，即使是冬天，也是十分的美丽，不时有宫女在花丛中穿行而过，即使是沈阁老也觉得赏心悦目。皇帝陛下在前头走了一阵，忽然在一棵叶子快掉光的桃树下停下来，感慨道：“当年这棵桃树，还是你我君臣手植的。”
当年眼前的这位老皇帝，还是一个大龄太子，整日战战兢兢度日，全靠着沈阁老一旁扶持，才能成功在那些虎狼一般的弟弟面前，保住皇位。沈阁老不知道他此时说起这个来有什么意思，果断地选择了保持沉默。皇帝陛下却笑着看向了他，说道：“阁老，天气寒冷，你也该多保重身体才是，我听闻你常在家中园子里枯坐，纵是天晴，总归也是不好。要是万一身染疾病，国事又能托付给谁呢？”
沈阁老低头道：“只是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君臣二人似乎同时想起了什么，当年手植这一株桃树的时候，似还有一个人在一旁，只是如今那个人也不在了。沈阁老在那个亭子里一坐便是小半天的习惯，便是那个时候就有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沈阁老低声苦笑道：“微臣也不似年轻时候，那般纵意轻狂了。”
“还是年轻好。”皇帝陛下走了几步，又对沈阁老说道，“哪一天，让你孙女来御花园逛逛吧。”
“遵命。”
“替我向她母亲问个好。”
“遵命。”
“你我君臣，不必如此拘谨。”万历皇帝转身说道，“何况，阁老还是我的老师。”
“如此，当更守为臣本分。”
“唉唉，你啊——”万历皇帝有些伤怀，又道，“老了，都老了。”
沈阁老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道：“陛下，南方的那些事情……”
“有闹起大乱子吗？”
“暂时还在掌控中，只是，恐怕有些艰难啊。”
“朝中用度，该减一些就减一些，各部的支出，也好好核实一下，能省则省，撑过这个冬天，就好了。”谈起国事，君臣二人立刻恢复了原有的样子，沈阁老严肃沉稳，万历皇帝心思深沉，却少于言谈。沈阁老便开始讲述起整个朝堂上面对南方各种事情的应对，心中却感慨，若非皇帝陛下你，何至于在江淮闹起来。下面的人隐瞒不报，但沈阁老也有自己的耳目，自然知道，例如征调民夫运送巨木等等，一桩桩，一件件，是在耗干国家的力量，让贫者更贫，富者更富。
等他说完了，皇帝陛下便开口说道：“还要靠阁老从中调度一切。”
“全赖陛下英明，朝堂目前还是安稳，我还在京师，京师绝不会出问题。”这是沈阁老在表明态度了。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终于吐出一句话：“我站在你背后，帝国就不会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