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上)
江山如画,能在这画上继续作画的人,天下屈指可数,而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个男人,一个住在巍峨的皇宫之中,一个就住在京师某一座并不起眼的宅院之中。京师地处北地,建筑苍凉古朴,并不似江南那般精致繁华,但这里毕竟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拥有别的地方所没有的雍容华贵。因此即使是这样的一座小宅院,也没有任何人敢看轻居住在这里的那位老人。也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往常花香满园的园子里,没有多少生气,平静地池塘里,也没有游鱼往来,枯萎地只剩下茎秆的荷花,一根一根插在水中。当朝首辅,帝师,年逾七十的沈阁老此时便坐在水边的亭子中,怀里抱着一个暖炉。
亭子外,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趴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段柳条,嘴巴里嘟囔着什么,用柳条轻轻拍打着水面,不时发出一连串银铃一般的笑声。这是沈阁老唯一的孙女儿,青春与衰老便在这方寸之间,清晰可见,并且无法逃避。午后的阳光,从西边的天空洒落下来,让沈阁老觉得有些疲倦,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他看向了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远处,一个仆从沿着一条假山间的小路,来到了亭子外,却不敢打搅沈阁老小憩,双手垂下,和亭子外的一个侍女说道:“告诉沈阁老,就说南边来信了。”
侍女点了点头,轻轻踩着阶梯走进亭子,在沈阁老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沈阁老转过头说了一句“过来吧,我这里没什么吓人。”,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个侍从连忙快步走了过来,从身上掏出一个手指长的竹筒,送到沈阁老的手上,口中一边说道:“这是中午时候到的飞鸽传书,南边的人怕出什么差错,用了三批鸽子送消息。”
沈阁老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那个抓着柳条玩水的小女孩兴许是觉得厌倦了,从栏杆爬了起来,一蹦一跳到了沈阁老怀中,调皮地揪了一根白胡子,疼得老人皱了皱眉头,嘴角却笑了起来,捏了捏孙女的脸,让侍女去取了一些点心给孙女。
“去找你的玩伴玩吧。”
“爷爷,外边很冷呢,回屋子里头吧?”
“哈哈,乖,我待会就进屋子去。”
说着,沈阁老站起来,牵着孙女的手,走到亭子的另一边,此时他的身上早已看不到哪怕一丝上位者的威严,只有祖父对于孙辈的宠溺和爱护。这沈阁老的花园里,专门有一块地方,就在小池塘的那一头,是沈阁老专门为他的孙女建造的游乐场,为了有人能陪孙女玩乐,还找了一帮同样年纪的女孩子,经常可以在那里看到少女们嬉闹的笑声——这大约是冬天以后,花园里唯一的风景了。
十二月初九,京师天气晴朗,只是没有阳光的地方,还是十分阴冷。
这一日,整个大明朝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就像过去的一年一样,不,也许不应该说天下无事,只不过这些年乱七八糟的小乱子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从皇帝陛下到内阁大臣,都已经开始习惯。就像在南方死了许多人,花了许多钱的木头北运,在京城许多人眼里,也只是见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是,关系到政争,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
沈阁老手中,此时便有这样的一件“大事”处理。
手上的小竹筒十分精致,沈阁老依然按照很早便规定了的习惯,仔细检查了一下封口,确认没有任何破损之后,才将它拆开。从小竹筒里面取出了一卷丝绸——当然,是写满字的丝绸。丝绸上面,是一连串的数字,这种数字一说是来自西方,一说是来自于本朝太祖的发明,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像苍蝇一样的传教士,是这些数字的普及者之一。
在他身前放着一本书籍,《太祖实录》,沈阁老按着数字和书籍,看懂了丝绸上所写的内容,很简单的几句话。是关于临江府的那个案子,那个张家,还有他的老对头,气势逼人的次辅刘煌曾经试图压下去的一些事情。过了几十年,那一场轰动天下的科场弊案,已经不够资格拉下以为内阁中的大臣,但是足以让那些首尾两端的官员们认清现实,朝堂上究竟谁的声音最响亮。
“阁老,刘阁老求见。”
“嗯?这么快就听到消息了?”沈阁老淡淡笑道,“开中门,请进来吧。”
“是。”
还是这花园中的亭子,看起来有些简陋,而且风吹进来,很是寒冷,虽然有阳光,也只能照到沈阁老所做的位置。刘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这位花了三十年时间,从帝国一个普通小官员爬到这个位置的次辅大人,拥有别人难以想象的隐忍和心计。他不过五十来岁,正是这个地位上的官员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是……再年富力强,也要在已经呆在内阁太长时间的沈阁老面前装乌龟。
对于刘煌而言,也许衰老才是最大的武器,毕竟沈阁老已经过了七十岁,否则关于沈阁老即将致仕归乡养老的传闻,也就不会传的那么有声有色。但是没有人愿意等待——也就是这一段时间,刘煌开始了对沈阁老发起了总进攻,他几十年经营留下的力量,也是惊人的,外人看起来,是沈阁老步步后退,但是刘煌知道,他所动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沈阁老依然简在帝心。
所以当他来到沈阁老家中后花园,见着那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老人,心中除了愤恨,还是深深的敬畏。这个几乎可以和皇帝陛下一同站立在权力巅峰的老家伙,只要用一根手指头的力量,就能把刘煌打入地狱——但是他还是想做一次尝试,尝试一下,沈阁老有没有动一根手指头的心思。
毕竟沈阁老已经老了,而这样一个把持国政如此之长的臣子,不会让任何一个皇帝放心,即使皇帝陛下对于沈阁老无比信任。所以沈阁老必须要表现的足够低调,即使面临刘煌的攻击,也要不动声色地反击。
而反击,已经来了,而且反应快得出奇。
沈阁老就像是踩着平衡木的官场高手,一边是维持他与皇室的平衡,一边是维持他在朝堂上的绝对权威,古来无数权臣证明了,这条路是那么地难走。因为总有一天,新的天子会对此不满,而后继的官员,也不会喜欢有一个老家伙,挡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所以很多时候,妥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像此刻的刘煌。
刘煌走到了亭子外的时候,侍从并没有继续引他进去,刘煌犹豫了一下,几乎呆在亭子外的风口,受着冷风吹,这对于一个可以自称老夫的刘阁老来说,实在是一件大罪。但是沈阁老一个动不动,看着不远处的小池塘,水面平静,他的脸也十分平静。
刘煌咬了咬牙,拒绝了一旁仆人的搀扶,走到亭子边,肃然而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阁老感觉阳光不是那么温暖了以后,他才睁开眼睛,轻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没有看到刘阁老来了吗?还不快引进来!”
刘煌此时已经站的有些麻木,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受过这样得罪了,但是毕竟是在朝中有着“老乌龟”名声的大臣,神情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愤怒或者不满。就像是一个初见阁老的小官员一样,慢慢走进了亭子,然后脸上堆起来标准化的笑容:“沈阁老,冒昧前来拜见,没有打扰到吧?”
沈阁老语调温和,说道:“打扰倒是没有,只是惊动了这一池水啊。”
刘煌神情一滞,知道这是在隐喻自己这些日子的动作,他躬下身,轻声说道:“那也是有风地关系吧。”
“是啊,风可是吹得很大呢。”沈阁老轻声说道。
“冬天了嘛。”刘煌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风总会停的。”
“人老了,许多事情便老是记不住。”沈阁老的眼睛眯起来,仿佛是在回忆往事,他站起来,走到栏杆边,轻声说道:“我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件案子案发,刘阁老便是在当地任官吧?”
刘煌并不担心沈阁老借此发难,只是怕他靠着那个案子来剪除自己党羽,并且如此一来,那些谣言毫无疑问就会立刻烟消云散,朝中的风向一变,他就有点难以自处了。所以,必须要尽早了结此事,把危险消灭在萌芽里,为此即使丢一点面子,也是值得的。
所以当沈阁老说起,刘煌便立刻应道:“确实如此,不过过去的事情,也没有必要记那么清楚。”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奏折,默默递到了沈阁老手中。
那是一封举荐年轻官员的奏折,而且举荐的对象,是沈阁老的门生故吏。
却不料沈阁老将奏折轻轻退还给了刘煌。口中笑道:“都那么多年了,我说过,我的记性不好,记不住那些事情。不过,若是刘阁老有空闲,老夫倒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一下。”
“什么事情?”
“明日,请刘阁老上一封弹劾老夫的奏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