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朱紫衣尽繁华事(一上)
风雪饮热茶,他乡遇故知。
临江府府城外的这一场聚会,不算无意间,也不算是有意,下过一夜雪之后,道路十分难走,因为靴子都湿了,秋平索性把靴子脱下来,就着炭火烤干。这简陋的茶棚里,店家也是十分好说话,没有责怪客人的粗莽,反正也没有什么生意,索性坐在里头的算账。两人都是俊杰一般的人物,坐在那里也是别有一番气质在,苏清寒手中端着热茶取暖,低眉顺眼地看了一会儿火盆中跳跃的火光,开口说道:“秋平,你我相识十余年,有些面子上的话,不说也罢。你来到府城的目的,我也知道,当年与你我二人相善的旧友,除了你我二人,都已经踏上官途,你如今也算是半个官商,深得内阁某位大臣的信重。但是……你我终究是不同的,就像今天来,你身无长物,我却带着一封信。”
“什么信,能让你亲自来送?”
“沈阁老的信,给他在此间庄园的管事。”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皇帝下圣旨,也是请不动的。”秋平闻着茶水淡淡的气息,开口说道。
苏清寒却是笑道:“有事相求沈阁老而已,跑跑腿这样的小事,我也是很容易去做的。”
“我不信,你来这里,就只为了送一封信。”秋平放下茶杯,轻声说道。
苏清寒笑容收敛起来,沉默了起来,木炭烧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火光的照耀下,这位略显得书生气一些的中年男子,终于又开口说道:“我当然不只是为了一封信,沈阁老人虽老了,心却未老啊。这临江府城,也不知道会因此生出多少事情来。”
“看来你不会对我说明。”秋平拿起火钳,夹了一小块木炭进火盆中。
苏清寒无所谓道:“实话实说吧,我来这里,只为了一个人。”
“什么人?”
“苏迁。”
“是他?”秋平再不能维持他的镇定,盯着苏清寒说道,“人说苏迁弃官隐居,便是往岭南去了,莫非来到了这里?”
苏迁这个名字,苏清寒知道,秋平知道,甚至任何一个大明朝的普通老百姓,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侯将相,少有不知道的。就如同一颗流星一般,在二十年前,大明朝的北方疆土,练出了燕云第一强军,一举扫平了原本有些坐大的游牧铁骑,被称作中兴第一名将。之后进入朝堂,一手策动了太子与魏王的乱战,并且凭此借势逼死了魏王。紧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奏折请骸骨归,还没等皇帝答复,便用李代桃僵之计消失在了京城。这不过是年前的事情,可以说是轰动了整个大明朝,有人说他是敌国的奸细,也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国士。
只是苏清寒却知道,那个人,不过是不喜欢那朝堂而已。
之前的二十年,不过是为了最后那一夜的流血,让魏王的死完成他的复仇,那个叫做苏迁的绝世奇才,并不怎么理会世俗的眼光,对于权势富贵也没有更多的兴趣,这一点在苏清寒第一次见到苏迁的时候,就清晰地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被羁绊住的人,果然就在苏迁成功复仇,设局让魏王身死之后,便四散家仆妻子,孤身一人飘然远逝,这样一个人,其实很无情啊。
苏迁消失之后,皇帝震怒,下令四处搜寻,但苏迁却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因此此时当苏清寒对着秋平说,是为了苏迁来到这里,秋平才会如此惊讶。
苏清寒低头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又接着说道:“苏迁那个家伙,一路往南,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过曾经在这里停留,是肯定的事情——而且,就算离开了,也离开没有多久。苏迁那个人,我认识他的时间也快十几年了,他是什么想的,我大约也能猜到一些。此人生性洒脱,只是还是有些想要做的事情,就必定会做完才会彻底消失。按着我的猜测,他大约是在南去的路上寻找一个学生,将一生所学传授与他吧?”
秋平郑重道:“那个人,恐怕内阁的那几位,没有一个人希望他回到朝堂之上。”
苏清寒调侃道:“秋兄果然护住心切呢。”
秋平摇了摇头,说道:“结果如何,找到人没有?”
“红石村外,发现有一茅屋,人去屋空,屋子里有一些残留的手稿。”说着,苏清寒从身上拿出了几张纸片,上面有零零散散地几行字,给秋平看。秋平皱着眉头,看过一遍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他的笔迹。”
“我倒是很好奇,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秋平问道,“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苏迁那个家伙首先就有避开的吧?”
苏清寒答道:“我要是告诉你,我猜的,你信么?”
秋平摇了摇头:“你没有那么厉害。”
“哈哈。”苏清寒大笑道,“确实如此,苏迁曾经留下过一些文稿,在京城,我将那些文稿偷了出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推敲苏迁当时的心境,然后猜测他可能往何处去,最终认为应该三条路线最有可能。事实上,我一条都没有猜对,那就是苏迁留下来扰像你我这样的人视线的。我之所以能找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找到了苏迁的妻子。”
秋平的动作蓦然停住,盯着苏清寒说道:“苏迁将家人托付你照顾?”
“差不多吧?”苏清寒惋惜道,“只可惜,还是没能见到他,只怕离开这里之后,再没有人能找出他来了。”
“确实很可惜。”秋平说道,“能让你服气的英杰,再难有了。”
“这可不一定。”苏清寒却道。
“哦?怎么说?”
苏清寒笑道:“我说过,苏迁之所以驻留在这里,绝不会是被俗务羁绊,只可能是要将一身所学留下来,我看那一间茅屋,兴许就是教授之处。”
“能找出来是谁么?”
“何必呢?”苏清寒大笑道,“苏迁教出来的学生,不用刻意寻找,总有一天,会自己冒出头来的。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够让他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说完,苏清寒又叫店家拿来了一些肉食,一些茶水,秋平年纪看起来比苏清寒要年轻许多,不到三十,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读书人打扮,腰间挂着一把宝剑。两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温和性子,而且不是第一天相识了,说话间便不似俗人那般客套。
茶棚自然是十分简陋,里头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苏清寒和秋平二人,木板搭建的茶棚,自然有很多漏风的地方,尽管上面蒙着许多破布和小木板。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刮起了风,沿着茶棚的缝隙吹了进来,让苏清寒微微哆嗦了一下。火盆里,炭火依旧烧得很旺盛,秋平睁开眼睛,问道:“这一次你邀我见面,不会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苏清寒又道:“不如先说说,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表妹便在此处府城中,我受家父所托,过来看望一下。”秋平说的半真半假。
“秋家果然手伸得很长啊,连这素来不是你们关注之地的江南都有你们秋氏子女在。”
“我秋家本来就是以商治家。”秋平不以为然道。
苏清寒轻声笑道:“以商治家,说的好啊……但谁真要以为你秋平不过是一个商人,那可就要倒霉了。”
秋平没有反驳他:“不说这些,只是有句话,我想提醒一下你。”
“什么话?”苏清寒喝一口茶,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临江府,有一个张家。”秋平说道。
“张家?”苏清寒这倒是不怎么清楚。
“便是当年因科举舞弊案受到株连的大商张家。”秋平说道,“当年张家被挑出来做了替罪羊,数十口人被判处斩立决,不过仍有一些遗孤尚存。几十年过去,朝廷也渐渐不追究下去了,我前不久接到表妹的信件,说她发现了可能是张家的后人。当年的大案,虽然已经开始没有什么人所忘记,不过……有一个人,可一直没有忘。”
“你说的是首辅大人沈阁老的死对头,次辅刘阁老吧?”苏清寒似笑非笑道,“不过这是小事,像这种收尾的事情,应该是某些小角色自作主张来做吧?看你的样子,莫非已经动手了?所以你才亲自赶了过来……难道沈阁老还想利用此事?”
“就像你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连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都已经淡忘那些事情了,我们又何必再提起呢?”
“那你来这里是为何?”
“有些事,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秋平低头轻语,神情温和,言语中却满是肃杀之气。
苏清寒微微一怔,紧接着笑道:“原来是沈阁老要示威啊。”
秋平道:“杀几个小杂鱼,于朝堂无碍,只是,张家人,我确实也想帮帮他们。”
苏清寒闭上眼睛,感觉着火盆的温暖:“看来盛传的沈阁老要辞官归乡,也是人们口中的谣传了?”
秋平摇了摇头,道:“沈阁老三起三落,屹立官场四十年不倒,哪儿那么容易退。”
“不会老死在内阁吧?”苏清寒烤着火问道。
秋平讪讪笑了几声,没有作答。
苏清寒拍了拍手,站起来,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要提醒我什么,放心,我只是一介草民,不会让你难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