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风无云。
雪已经完全化了,除了地面屋顶上的积水,已经看不出下过雪的痕迹。从树上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漱石楼前,还是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有丝毫变化,张小菇回到漱石楼的时候,却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刚到后院,三儿便已经跑了过来,看到张小菇一切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怒道:“刘家真是欺人太甚!”
张小菇拉过三儿的手,没接他的话,只问道:“今日功课如何了?”
“被先生留到很晚。”三儿嘟囔了一句。
张小菇笑道:“是偷偷溜回来的吧?”
三儿连忙摇头道:“不是,当然不是。”
姊弟俩也不是第一天说这个了,张小菇熟门熟路地捏了一下三儿的脸,然后说道:“三儿跟我来,我去见娘亲。”
陈氏还是住在张小菇的新宅子,和张有住在一起。张有自从腿受伤之后,变得颓废了许多,现在腿伤还没有好,只能稍微走动,甚至不能太快。看着老爹整日借酒消愁,张小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曾想过帮爹报仇,可是那打伤张有的罪魁祸首,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张家上下捏死。张小菇知道自己的弱小,所以才更加觉得可悲,再加上今日前往府衙的事情,更让她觉得,倘若不自己强大起来,无论如何也保护不了这个家庭。院子里,张有有气无力地坐在挡风口,脸色冻得发青。
张小菇刚进门便看到了,连忙上前去把他搀扶起来:“爹,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张有颓丧道:“不知道。”
张小菇叹息道:“爹我扶您进去吧,别冻坏了。”
三儿跟在张小菇的后头,因为张小菇祖父的关系,张有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家训极严格,因此也在三儿和张小菇心里留下了很威严的形象——到此时,却有些崩坏了。张有的黯然和自暴自弃,张小菇和三儿都看的出来,除了劝说之外,他们也无能为力。张小菇也想办法给张有寻了一个清闲的活儿干,但是张有显然没有去的打算。
张有有些木然,也许是因为昨夜喝了一夜酒地缘故,神情更加显得疲惫,头发突然多了许多白色,更加显得衰老了。三儿在后头说道:“爹,二姐今天被官府的人带去了。”
“三儿!”张小菇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事没必要瞒。”三儿索性大声说道,“爹,你这是怎么了?今日张家便要被人毁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么?”
张有神情一震,看着张小菇,嗓子哑了:“怎么回事?”
张小菇依旧扶着他往屋子里头走去,一面说道:“我们进去说。”说着又瞪了三儿一眼,叫他不要乱说话。陈氏还躺在病榻之上,岳钟大夫几次来看过病,只说尚可维持一阵,日后就难说了,现在还是不能起身,每日饮食洗漱,都要张小菇来服侍。当张有和张小菇三儿一齐进来陈氏的屋子之后,陈氏原本打着盹儿的眼睛也睁开了,果然知女莫若母,看着张小菇的样子,立刻就觉得不好,问道:“怎么?小菇是出什么事了么?”
张小菇在陈氏身边蹲下来,一边帮她整理被子,一边轻声将今日去衙门的事情,挑要紧的讲了一遍。陈氏比起张有来,更加像是一家之主,又有前日张小菇来说明刘兴文的提醒,脸上并没有多少震惊,只是说道:“这样看来,果然有些问题,刘德没有那个告官的胆子。”
到这里,陈氏却也没有说下去,反而说起张有来:“你这又是干什么?看着女儿风里来雨里去,你这个当爹的,就不知道体恤一下,不添乱子了?现在不是闹脾性的时候,张家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就算是完了,你是长辈,要担起担子来,别让女儿在外面受气,在家里又受委屈。”
张有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氏又说道:“小菇,待会陪娘说会儿话吧。”
张小菇知道这是陈氏有话要跟自己说,连忙点了点头道:“反正晚上也没有多少事情,我去和秋掌柜道个谢,说几句话就回来。”
“三儿——”陈氏又低声喊道。
三儿连忙几步走到床边:“娘,三儿在呢。”
陈氏摸了摸三儿的头,轻声说道:“你要好好念书,家中的将来,就指望你了。”
三儿飞快地点头道:“我知道,娘。”
“快去写先生留给你的功课吧。”陈氏嘱咐道。
三儿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被张小菇用眼神止住了。
天色已经黑下来,府城的夜晚,并没有立刻沉寂下来,这寻常可见的景象,却因为寒冷的缘故,变得不怎么张扬。大街小巷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起漱石楼的坏话来,大意就是漱石楼犯了事,否则为什么秋掌柜和管事都被带去了衙门。这样的谣言,一时间还传地不是很广,因此漱石楼的秋掌柜还不知道。此时,秋心正坐在她的房间里,愁眉不展。
张小菇的事情虽然是家事,不过秋心也没有要撇清关系的意思,她正思量着要不要再写一封信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秋心停下心中所想,开口说道:“进来吧。”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回到漱石楼的张小菇。张小菇走进屋子,便抱歉说道:“秋姐姐,又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秋心笑道,“看到妹妹在府衙上纵横捭阖,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张小菇苦笑道:“若不是秋姐姐在,我也是人单力薄。”
秋心手链笑容,说道:“看起来,这件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呢。”
张小菇点了点头,应道:“确实如此,秋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尽快解决此事的。”
“若有什么难处,尽可向我提。”秋心想了想,又对张小菇说道,“我也会帮你,在知府大人面前多做解说,拖延一些时间,等事情清楚了,定能查清楚是他们诬告。”
张小菇又是致谢,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漱石楼生意的事情,张小菇便告辞了。他回到了漱石楼后头的那一个院子,陈氏的屋子,灯还亮着,附近的人家也大多已经歇息了,只有不时响起的几声犬吠和鸡鸣,让寂静的夜有了一丝躁动。
陈氏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一些……
站在帘子外,张小菇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走进了屋子。
陈氏依旧躺着,只是脸色看起来又舒缓了一些,这一段时间,因为病的缘故,陈氏更显得老态了,头发花白,牙齿松动,说话久一点就没有什么力气了。张小菇走到陈氏的床边,先在炉子那里让冰凉的手暖起来,然后伸进被子里,握着陈氏的手,低声说道:“娘,我来了呢。”
陈氏没有睁开眼睛,仿佛还在打着盹儿,口中却说道:“当年的事情,还未了结啊。”
张小菇肩膀轻轻一抖,笑道:“娘在说什么?”
陈氏握着张小菇的手,紧了紧,嘴唇颤抖着说道:“当年,你张家几十口人菜市口问斩,那个场面……唉,至今想起来,还如同噩梦一般。鲜血流够了,泪也流够了,为什么当年的人,就还要紧追不舍呢?”
张小菇连忙安慰道:“娘,不要太担心了,也许是我们想过头了呢?都几十年了,谁还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你不懂,你不懂。”
陈氏低声重复了几句,张小菇默然,对于更长一辈来说,当年的那一场风波,让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张家毁家灭族的风波,发生的时候,正是他们刚开始记事的时候。鲜血和阴谋交织在一起的夜晚给了他们足够深刻的印象,也给了他们难以磨灭的记忆。今天,陈氏这么说,也不打算张小菇能够理解。当年摧毁张家的势力,是如此地强大,以至于即使几十年过去,陈氏依旧要担忧对方的斩草除根。
张小菇问道:“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陈氏怔了怔,说道:“当年……还要从那一年的科举考试开始讲起……”陈氏也就在这病榻之上,开始讲起了当年,讲起了张家的败落,讲起来当年张家的当家人的政治投机和成为替罪羔羊,最终被族诛的全过程。张小菇低着头细细听着,不断问几句话,陈氏也一一作了解答。
等陈氏说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去差不多半个时辰。
张小菇伺候着陈氏喝了一些温的茶水,然后对她说道:“娘,我大约也知道了,你早点歇息吧。”
陈氏叹息道:“知道又如何,这件事情,恐怕不能轻易了结啊。”
“可惜我这病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陈氏埋怨了自己一句,张小菇一边帮陈氏整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开解道:“这不是还有我吗?放心吧,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从今日的情形看来,知府大人态度暧昧,恐怕内里还另有玄机呢。”
陈氏不言不语,张小菇笑了笑,站起来说道:“娘你先睡吧,我去看看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