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一夜冬来又小雪(二下)
“刘大公子我且问你。”张小菇又转过身来,语调又急又快,“当日的情形是如何的?”
刘兴武睁开眼睛,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便装着虚弱的样子说道:“那天,我一时不慎,被人蒙住了头,便惨遭一顿毒打,紧接着,他们便要给我灌东西喝……我竭力挣脱,然后往街市方向奔逃,却还是被他们截住……”
“好!”张小菇打断了他的话,逼问道,“他们是否手持利刃?”
“没有……”
“你既然一路奔逃,如何看到的?”
“回头看到的。”
“是他在追你?”张小菇指着郑小官问道。
“是。”
“你可曾反击?”
“没有……他们人多……”刘兴武有些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什么放任张小菇一个被带来审问的人,在这里掌控,但刘德早有嘱咐,让他不得放肆。刘兴武也只好有一句答一句,仿佛张小菇才是原告似的,通判几次起身想要说什么,都被薛简止住。张小菇看着刘兴武寒声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一来他们开始是蒙着你的头打,二来你一直把后背留给追你的人,为什么你的伤都是在脸上,腹部?既然他们都没有携带利刃,那么你衣服破损是怎么回事?如此自相矛盾的话语,我想知府大人一定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所在……”
说到这里,张小菇又面向着薛简说道:“还有,既然他们说我给了这位小哥儿毒药,请问,毒药在哪里?我这段时间都是在漱石楼,不过也只是个管事,初来乍到,能支使谁去帮我买来毒药?我要毒杀刘家人,目的又何在?”
“他们说不清,因为这根本就是诬告,大人明察,请容民女自辩。”
张小菇接着说道:“大人,刘德说民女与他们订下约定却不履行,我想请问,谁家涉及买卖田产这样的大事,仅凭家中女儿签字即可?何况民女从未入学堂读书,直到漱石楼才开始学习写字,这签名的真实性,我想大人一想便知。另外,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他们从未来找过民女,却直接上官府告状,其心可诛!该问问他又是存的什么打算?”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后头默不作声的秋心,走了上来,对薛简盈盈行了一礼。
“薛大人,民女可以为张姑娘作证。”
秋心开口的时候,薛简才稍稍睁开了眼睛,刚才堂下的一切,仿佛让他昏昏欲睡一般,甚至有一种这位知府大人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整个衙门大堂中就弥漫着这样一中奇怪的感觉,刘德都有些弄不明白什么情形了,他抬起头,咬着牙说道:“大人明鉴,那张凭证千真万确,小人只问,张家何时将欠我那三千两银子归还?”
张小菇斥道:“我张家与你刘家的债务早已经两清,何来归还一说?”
“够了!”薛简突然拍了一下惊堂木。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薛简却打了一个哈欠,慢悠悠说道:“此案不急,明日再审,退堂。”
“那这位张氏……”通判凑上前来。
“秋掌柜,这张家小娘子便让你领回去,若是出了差池,或者有所逃遁,你要一并负责,你可答应?”薛简说道。
“大人,你不能……”刘德立刻就急了,抬起头要说什么。
“住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薛简回道。
刘德满腹委屈,我才是原告啊,不过这话可不敢说出来,只道:“大人,事情依然十分清楚了啊?”
薛简冷哼一声:“张氏的诘问,你可能回答?”
刘德讪讪然不能言,薛简又道:“既然如此,等明日再说,此事我自然会盯着,莫非你不相信本官?”
刘德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眼睛偷偷瞄到另一边去。张小菇琢磨着什么,也一言不发,薛简站起身,又开口说道:“都下去吧,刘德,刘兴武,你们也要呆在府城,随时听候召唤。”
刘德心中如同乱麻,盼着薛简这么说,好回去商量今日的情形,连连应诺。
从官府府衙中出来,张小菇眉头不展,冬天小雪过后,更加寒冷,尤其是积雪开始融化,风刮在脸上都有点生疼。这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大块大块的云朵,阳光从那些云朵的缝隙中间穿透下来。但是这阳光并不能让张小菇和秋心感觉到丝毫的温暖,街道上融化的雪水混在这各种各样的脚印,这样的雪不同于北方,能存留很长的时间,大约到晚上,便再也看不到雪的痕迹了。
临江府的府城,并不算大明朝最繁华的府城,不过也不算坏的,时至今日,整个大明朝的本土之内,长江以南的土地上,因为官道和水道都经过本府,所以比起其他地方要多了许多商人往来。又靠近天下最繁华从苏杭到湖广的这片土地,人丁繁衍数百年,未经受战乱,已经积累了难以计数的财富。
府城城墙高大无比,只是上头巡逻的士兵却是懒懒散散,也该如此,毕竟承平日久,内地没有战事,军中吃空额,侵占屯田,许多士兵成了将领的家奴,很多地方驻军都已经从根子开始烂起来。城墙之外,一条条道路而今并不怎么修缮,已经有些坑坑洼洼,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茶棚旅馆。树木虽然苍翠,但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地面上很多不知道多少年积累的叶子,朽败不不堪。
其中的一座茶棚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人。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戴着斗笠,或许是因为外面风很大的缘故,即使进了棚子里面,斗笠也还是没有除下。茶棚没有什么生意,这时节,赶路的人本来就少,这中年男子面容沧桑,身上裹着一件黑色长衫,似是读书人的打扮,又像是游士侠客的装扮,温文尔雅中带着一些洒脱。既然生意冷清,茶棚的主人便招待地格外殷勤,送上热茶,花生,牛肉,又端来了炭火。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中年男子忽然开口问道。
声音沙哑,仿佛喉咙被烟熏过一般。
茶棚的店家感叹,可惜了一番好相貌,却被这嗓子给毁了。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应道:“快午时了。”
“就快中午了啊。”中年男子感叹了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又问道:“店家,你可知道,这南来北往的商旅,为何都要在这歇脚?”
“无非是这临江府府城离着省城近,而且沿着水道,往南吉安府,往北南昌府,都差不多的路程。”店家不知这位客人为何问这个,只好随口应道。
中年男子想了想,也不说他说的如何,只道:“前些日子,听说有几日,北去运送木料的大船,都把赣水给堵住了?”
此事店家可不敢多做议论,虽然私下也有些说法,不过当着陌生人的面,谁敢说出来,万一来的人是个锦衣卫的人,那可就悲剧了。因此店家也是讪讪然,说道:“谁没见着呢?那可是大场面,附近百姓都说这是难得一见的胜景。”
说这话,店家也有点心虚,谁不知道,为了这“胜景”,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多少银子,又有多少人死在了路上,多少人家破人亡。
中年男子却是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宋徽宗时的花石纲,也不过如此吧?”
“可不敢乱说啊,客官莫在这里说这些。”店家吓了一大跳,哪敢继续应他。
“也罢,也罢。”中年男子笑道,“再来一付茶具,有同来喝茶的。”
仿佛是应证中年男子的话,他刚说完,边有一个人从外头走进茶棚,茶棚的帘子撩开,立刻就有冷风吹进来,棚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好在帘子立刻回到了原处,带着湿的鞋子留下的脚印,进来的一个人走到中年男子的对面坐下来,一声不吭,首先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苏清寒,别来无恙否?”
苏清寒,就是中年男子的名字,他抬起头,微笑着说道:“秋平,不想能在这里相逢,可惜,没有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不算意外,我如约而来。”店家已经送上茶具,秋平给自己倒上一杯暖茶,饮了一口。
“你能如约而来,便是很意外的事情。”苏清寒笑着说道。
秋平道:“我来这里,和你不同,我只是来看看我的表姐。”
苏清寒摇了摇头,道:“不,其实是一样的,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你一路南下,这大明朝的繁华光景,不知道看得如何了?”
秋平眉眼间闪过一丝怅惘,应道:“人间乐土,朱门嬉游之所,然而百姓苦之久矣。”
“这终究是朱家的江山,皇帝不急,你又急什么呢?”苏清寒轻笑道。
“不必再说这些,你我立场不同,多说无益。”秋平没有继续下去这个话题的打算,转而说道,“苏清寒,这一次见面,不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