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秦队长与九枪八这番对话,我在心里暗暗琢磨:倘若这一切真如九枪八所言,那就另当别论;如果这又是九枪八的连篇谎言,那他简直太过狡诈!为了吸取此前的教训,我在脑中对九枪八这番解释飞快地理顺了一遍——无懈可击。完全合乎情理。没有任何马脚。我开始为接下来的方向担忧不已: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呈现出含混不清的状态,秦队长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又将如何着手?
秦队长抽起烟来,茁壮的烟雾让他疲惫的脸显得毫无生气。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秦队长如今同他简直判若两人,这足足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就在烟头快要烧到他手指的时候,秦队长终于重新开口:“二当家,我想知道那群日本女人贵寨打算如何处置?”
九枪八说:“就是因为那群娘们儿,最终害得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又间接地让秦队长连日来徒劳不已,小弟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熊仓伸夫已死,那两千块大洋也打了水漂儿,她们全凭秦队长发落,小西天山寨绝对没有二话。”
秦队长显得越发疲惫不堪,他说:“二当家,我快马加鞭连夜赶回到现在还没有合眼,确实有些疲沓啦。小冯跟着我也累得够呛,我想先歇息一会儿再继续商议对策。另外,我去飞鹰堡期间山寨里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吧?我听二膘子说,有些兄弟暗地里都很有意见……”
九枪八说:“这个秦队长不必担心。只要我不发话,山寨里绝对没有人可以走下小西天。就算他们肚子里有什么牢骚,也得给我憋住喽!秦队长你安心歇息,我们稍后再见。”
我拖着酸痛的双腿跟着秦队长走出屋子。秦队长见郝班长和黄三也要跟回去,忙说道:“老郝,你们俩别跟我们回屋干坐着了,到寨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去。我和小冯实在得好好眯上一觉。”
郝班长和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只好又坐回了椅子里去。
我们进屋之后,秦队长立即麻利地掩上房门,然后把手指放在唇间冲着我警觉地嘘了一声。我坐在炕沿儿上不敢出声,倒是他却没了下文。秦队长躺在火炕上双眼紧闭,好久都没有说上只言片语。我见他呼吸平稳,猜想他大概是睡去了,索性自己也跟着倒在了火炕上。只是我刚刚合上眼睛,就听见秦队长轻声说道:“小冯,我在想咱们要不要换个思路?”
我一下子坐起身来:“换个思路?秦队长什么意思?”
秦队长摆手示意我躺下,他说:“虽然九枪八的解释有鼻子有眼儿,但是我总觉得这里边还存在什么隐情,只是我一时判断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现在我能想到的,就剩下两条线索:一是黄三的身份是否属实。你说的没错,他拉枪那一下子绝不寻常。二是九枪八脸上令人费解的溃烂,他说的后山柞林我们应该找机会前去查探查探。”
我说:“还有一条线索。只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可能秦队长没有顾及到。当日我和郝班长在查魔坟遇见叶西岭,他曾试探过我们,是否知道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后来我把这事汇报给你,你还说口令都是一问一答,应该两句才对。”
秦队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小冯,你有没有信心替我下山办点事情?”
我又紧张地坐起身来:“什么事情?”
秦队长非常平和地说:“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会和九枪八言明,让你和老郝押送那群日本女人回城。中途的时候你顺便改个道,前往石人沟一趟,替我打听打听黄三这个人的底细。如果黄三的身份有假,你马上返回山寨,让老郝带着那群日本女人先回城里。如果黄三的身份可靠,你和老郝把人送到城里之后马上返回。切记:不要回部队报到,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咱们的行动。除此之外,路上一旦出现什么反常情况,首先要保住你的命。”
我问秦队长:“那咱们在飞鹰堡的所见所闻,如果郝班长问起来我怎么说?还有,我到石人沟去打探情况可以告诉他吗?”
秦队长说:“飞鹰堡的事暂时不要跟他说。去石人沟的事,等你们下了山寨再告诉他。”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七傍晚,我在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便按照秦队长的吩咐,准备和郝班长将那群日本女人押送回城。
东北的火炕虽说硬邦邦的,但是烙烙身子确实很解疲乏,骨子里流动的温暖充斥着神清气爽。只是一想到秦队长交付的任务,我的心头便不自觉地发沉。偏偏这时候,山寨里又出现了一段并不寻常的小插曲,这就更让我变得踌躇不已。
被关押的日本女人共有九名。在我们搜查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时,她们没有任何抵抗,反而非常配合。只是在胡匪崽子让她们走出屋子的时候,她们却惶恐地呱呱乱叫起来。不仅如此,这些日本女人还互相搂抱成团,任崽子们打骂她们都不肯挪动一步。由于我和郝班长并不懂日本话,所以只好求教秦队长。秦队长俯身用生硬的日本话跟她们解释了一番之后,她们的情绪这才趋于平静。
八名日本女人依次走出屋子,但是最后一名却还是拒绝起身。郝班长见这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没有反应,索性过去扯了她一把。没想到就在这个关头,此人突然拔地而起,瞬间就把郝班长的手臂掰到身后,眨眼的工夫郝班长肩上的步枪就落在她的手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手脚发僵,居然呆立着不知所措。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九枪八已经抬起了手臂……与此同时,我听到秦队长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二当家!且慢!”
听到枪声的胡匪崽子潮水一般涌上来。不用说,我闭着眼睛就能猜到结果:九枪八的枪法精准无比,这名日本女人早已经成了他的枪下亡魂——子弹正中眉心。
秦队长望着歪倒在地的日本女人,满脸惋惜地摇着头。他说:“二当家你应该留个活口,说不定我们从她口中还会得知一些有用的线索。”
九枪八隔着脸上的黑巾吹了吹着枪口,然后悄声说:“情况紧急,我没有多加考虑。秦队长不会怪小弟鲁莽吧?”
九枪八的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上,换作是我,纵然有什么不满,也只好忍气吞声作罢。
秦队长俯下身子查看尸首,一边说道:“奇怪,一个女人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连老郝都叫被她掰了胳膊?”
经过秦队长的提点,郝班长也跟着蹲下身子摸索尸首。当他摸到尸首下体的时候,突然唾了一口唾沫:“他娘的,原来是个带把的!”
秦队长盯着尸首愣了愣,继而转过脸来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这是一个男扮女装的鬼子,当时熊仓伸夫把他们送上贵寨的时候,怎么贵寨却没有发现?”
身旁的胡匪崽子听到秦队长这么说,连忙回身按倒剩下的八名日本女人一通乱摸,女人们顿时叽歪叫成一团。崽子们嘴里连连“嘿哟嘿哟”的感叹着,一边逐一确认道:“娘们儿,娘们儿,水嫩的娘们儿……”有的崽子居然不由自主地把她们身上的衣服给扒了下来,二膘子甚至调戏起其中一名女人,嘴里嘟囔着:“白!真他娘的白,又白又大。”
九枪八见状火冒三丈:“操蛋!你们有点出息行不行,都没见过女人是不?都他娘的别摸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胡匪崽子们这才满脸可惜地抽回一双双手,他们散去时不忘频频回首,继而凑在一起回味无穷:“这日本女人就是带劲儿,你说要是山下的窑子里弄过来一批,保准过瘾……”
这时候九枪八对秦队长解释道:“嗨!都是我粗心大意。当时熊仓伸夫把他们送上山寨的时候是夜里,我见他们都穿着日本衣服,个头也都差不多,就没有再行逐个检查,随后就把他们关进了屋子……好在咱们没有什么伤亡,也算是谢天谢地。”
我体味九枪八这番托词,总觉得里边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经过这两天与这帮胡匪接触,我多少也知晓了一些绺门的规矩。他们事事都小心谨慎,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活,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男扮女装的鬼子骗到?如果绺门如此处处纰漏,难道他们还能存活到今日?但是我转念一想,百密一疏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不过就算是九枪八怕我们有所伤亡,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的心里也应该知道,任何一条线索都可能对查出震江龙的死因有所帮助——既然如此,他果断地一枪毙命,这显然就值得怀疑。
我想把自己的判断告诉秦队长,但是秦队长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全神贯注地查看尸首,然后对九枪八说:“如果我没有猜错,此人应该是暴乱分子之一,他藏匿其中是想躲过我军的追捕。不过可惜的是,他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二当家,让兄弟们拉出去埋了吧。”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秦队长嘱咐我和郝班长:“你们两人马上下山,争取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回小西天山寨,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小冯,你可以顺便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你的箭伤,让老郝陪着你一起去。”
郝班长支吾了一会儿才说:“秦队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老娘听说咱们部队到了通化城,前几天就捎信儿到部队说想过来看看我,你看我能不能抽空……”
秦队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郝班长:“任务完成之后,我自会请示上级给你两天假,让你们娘俩团聚一下,现在我不允许你擅自行动!”
郝班长被秦队长噎了回去,只好撅起嘴巴不再言语。
就这样,我和郝班长押着八名日本女人,趁着夜色缓缓走下小西天山寨。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翌日我重返小西天山寨后,竟然会遭遇种种难以置信的恐怖;而我想秦队长也同样不会想到,这趟看似平常的押送任务,正缓缓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