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郝班长是在接近午夜的时候来到石人沟附近的。由于这八名日本女人穿着的衣服繁缛不堪,以至行路迟缓,我和郝班长不得不放慢脚步照顾她们。
我们行至荒草丛中林立的两座仙家楼前停住脚步。我悄悄地将前往石人沟的意图对郝班长言明之后,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郝班长低声对我说:“小冯,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别忘了,你跟秦队长才认得几天。你小子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知道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暂时还不能把在飞鹰堡遇见叶西岭的事跟他讲,这一点秦队长特地叮嘱过我。于是我只好推说道:“班长,弄清黄三身份至关重要,等回来之后我再跟你汇报此前发生的事。”
郝班长见我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也不好再继续盘问,只是一个劲儿的说:“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旮瘩等你。麻溜儿的。”
我跟郝班长分别之后,不由分说沿路直向石人沟狂奔而去。眼看着就要到达村口的时候,猛听着打我行进的方向传来一阵细密的枪声。由于夜深人静,我瞬间就判断出那些子弹由机关枪发射而出。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空响,心想糟糕,大概郝班长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我赶紧折身而回,顺手把背在肩头上的步枪卸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慌乱的拉起枪栓。本来心里就紧张不已,再加之路面坑洼难行,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接连摔了好几个大跟头,弄得积雪粒子粘得满身都是。这时候胳膊上箭伤处又开始密匝匝地疼痛起来,我知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迸开了。但是这种关头哪里还顾得这些,我龇牙咧嘴地继续回奔,心里真怕郝班长又遭遇不测——他手中只有一把步枪,怎么跟火力十足的机关枪抗衡?
就在快要接近那两座仙家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秦队长临行之前对我的嘱咐——遇到异常情况首先要保住性命。于是我匍匐在地,抑制住胸膛里乒乓乱跳的气息。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我见四周并没有什么响动,便缓缓站起身来。老北风呼呼地吹着。我挪动着颤抖的脚步向两座仙家楼靠近,待来到近处,才发现八名日本女人歪七扭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我影影绰绰地看着她们脸上惊恐不已的表情,心里突然空荡荡的发怵。一阵猛烈的风声灌进身子里,我被吹得哆嗦个不停。待俯身查看堆叠在一起的尸首时,却并没有发现郝班长——郝班长哪里去了?
我以两座仙家楼为中心点,依次向四周查探,但始终没有发现郝班长的影踪。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喊道:“小冯,我在这里!”
我听出来是郝班长的声音,于是忙招手让他出来。他快速跑到我身边之后,看着满地的尸首摇头说道:“他娘的,我中计啦!”
我连忙问道:“班长,刚刚是怎么回事?”
郝班长说:“你走后没多大一会儿,我听到有个人躲在树林里不住地咳嗽。我觉得可疑就连忙追了过去,他一个劲儿地奔跑,我就不停地追赶。进了林子深处之后他猛然放了一枪,我听得出来,那是一声乱枪,并不是朝我的方向打来的。紧接着我就听到仙家楼那旮瘩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由于刚刚我追赶那个人的时候太过紧张,也没有记得方向,结果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才出来……”
我想了想才说:“班长,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故意调虎离山把你引开,然后另一头好开枪杀死那些日本女人?可是我不明白,他们的目的何在?你想想,他们有机关枪在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咱俩消灭,干吗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等咱俩都离开才动手呢?还有,我觉得他们射杀这群日本女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郝班长笑道:“小冯,没想到你跟秦队长待了没多久,这旁的本事没有长,倒是学会了疑神疑鬼。不过话说回来,你想到的这些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了,石人沟那头的情况咋样?”
我连忙说:“刚到村口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枪声,我怕班长有危险就马不停蹄地折了回来。”
郝班长“嗯”了一声,又嘟囔道:“那个开枪的人会是谁呢?他并没有杀我们俩的意思……”
我焦急地说:“班长,不管这个人是谁,我觉得既然他们没有要咱俩的命,目前你我就是安全的。现在该怎么办?”
郝班长说:“咱俩先把尸首抬到一边用雪覆上,不然明天早晨路过的百姓看到,我怕再横生枝节,影响也不好。”说着他开始处理八具日本女人的尸首,一边还说:“这几天没弄别的,倒是跟尸首干上了,光往冰窟窿里就塞了有千二八百具吧?”
我没有接郝班长的话茬,而是跟着他忙活起来。只是在抬这些尸首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散落着不少弹壳。我捡起一枚,举给郝班长看:“班长,你看着弹壳散落的位置,好像开枪的人就在这些日本女人身边,然后突然扫射……”
郝班长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日本女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都下了地狱?”
我说:“这是肯定的。如果这些女人看到有人端着机枪对着她们,换作是我,我也会下意识地跑出去几步。可是你看她们,简直就是在原地不动地等死。”
郝班长说:“好啦好啦,你不要瞎琢磨了,人都已经死啦,你再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用处。一会儿我跟你先去趟石人沟,弄清楚黄三的身份之后,我们立即赶回小西天山寨向秦队长报告,我想他自有论断。”
我觉得郝班长说的在理儿。如今被押送的日本女人已经全部遇袭身亡,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被迫结束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秦队长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查清黄三的来龙去脉。
我和郝班长赶紧往石人沟的方向行进。将将走出去不远,郝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用略带犹豫的口吻对我说:“小冯,你说从前班长对你咋样?”
我被他无缘无故这么一问,不禁愣住了。我挠挠头:“班长对我没得说。刚来部队那会儿我懂得少,都是班长你照顾的。”我想了想才说,“问这个干什么?”
郝班长说:“没啥。在山寨我不是跟秦队长说了嘛,我老娘这两天可能会到部队上来找我,她年岁大了,我们娘儿俩也好几年没见过面。我想让你陪我回趟城里,哪怕去问问她来没来,我这心里也就安稳了。现在小西天山寨情况那么复杂,我怕万一秦队长弄不拢,咱的小命就搭上了。要是临死之前见不到她老人家一面,我这心里面实在不是个滋味。”说着,郝班长叹息一声,满脸的忧心忡忡。
我本来是不想答应郝班长的,因为在山寨的时候,秦队长曾吩咐过我们不要擅自行动。但是看着郝班长满眼的恳求之色,我的心就软了下来。再者,怎么说郝班长也是我的上级,他又见母心切,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拒绝。
于是我说:“班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回城可以,但是咱们俩要始终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这样就算回到山寨秦队长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总之,就是为了免去嫌疑。”
郝班长乐不可支:“这当然咧!只要你肯陪我回去,别说寸步不离,就算你让我背着你都成。咱们马上就启程,然后明天上午回来的时候再绕道石人沟。现在这黑灯瞎火的,老百姓都睡掉了,找谁打听去?”
我转念一想事实的确如此。白天毕竟方便些,夜里去不但扰民还得跟乡亲们解释半天,弄不好再把我俩当成小西天的土匪,那就麻烦大了。这样一来,我就打定了陪郝班长回城的主意。为了节约时间,我们还是按照前几天的来路往回走。
待过了查魔坟,我突然想到秦队长的一句嘱咐,于是连忙对郝班长说:“班长,秦队长说咱们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如果你回到部队同志们岂不是会认出你来?”
郝班长解释道:“这个我早就想好咧!咱们只要到部队接待家属处去问一下即可。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未落网的暴乱残余分子,乱哄哄的,谁能顾过来咱们?”郝班长说完突然“咦”了一声,他悄声地说:“小冯,这两天你跟秦队长接触得比较多,你觉得——他这个人可靠吗?”
我忙问:“班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班长撇了撇嘴:“他跟咱们称他是警备连秦铁秦队长,可是这都是片面之词,也没有人证明哇!我在想,反正也是回城,不如我们去警备连打听打听,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咱们不也就踏实了吗?”
起初我觉得郝班长只是突发奇想,待行至江岸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依目前如此复杂的情况,求证秦队长的身份的确能打消一些顾虑,按照郝班长的话,这叫“搂草打兔子”——免去一个人的嫌疑,就少担一份心思,应当试试。
不久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城里。沿路上并没有发现我军的岗哨,这就意味着城里的警戒已经解除。但是路上阒静无声,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和郝班长快步来到部队驻地,驻地戒备森严,我们不得不跟门岗亮出自己的身份,并谎称是追击暴乱残余分子才晚归的。越过门岗,郝班长心急如焚地走进部队家属接待处,向值班同志说了原由。值班同志哗哗地翻动着来访记录,最后哈欠连天地冲着我们摇了摇头。郝班长有些不放心,索性拿起本子自己翻了起来,当确信真的没有记录时,他这才冲着值班同志说:“谢谢同志,辛苦咧!”
我们离开部队之后,穿插胡同来到警备连。警备连虽说也隶属八路军,但是他们主要负责保卫我军刚刚建立的政府的安全。我和郝班长先是在暗处观察了一下情况,毕竟是我军设置的部署,我们很快就发现明哨暗哨各有一名。
我和郝班长走上前去,距离他们百米远的时候,明哨已经端起了步枪。他喝令我和郝班长双手举起,我们移步上前,当他看到我们身上穿的军装时才松了一口气。他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同志搁这儿晃悠啥呢?”
郝班长看了我两眼,举手向他敬礼:“同志,烦劳跑一趟,我们想找警备连秦队长报告些关于日军在逃残余分子的情况。”
明哨同志挠了挠头:“秦队长?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队长不姓秦。”
我抑制住嘭嘭乱跳的心脏,又试探着问道:“秦铁?警备连秦铁秦队长,难道不对吗?”
明哨同志摇摇头:“我们队长姓黄,他叫黄大川。”
郝班长听后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他说:“那黄队长在连里吗?我们奉上级命令,真的有急事向他汇报。他在不在?”
这时候藏在一旁的暗哨现身而出,各自敬礼之后他说道:“怎么你们也找啥秦队长?前几天有一名姓赵的同志和一位老乡用马车拉来一具尸首,也问这里有没有秦队长这个人。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警备连的队长姓黄,难道他们回部队没有传达给你们吗?”
我知道他说的两人是小赵和吴老蔫,于是连忙打圆场:“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外追击残余的暴乱分子,还没来得及回部队报到,实在不好意思。那么请问,黄队长现在在连里吗?”
暗哨同志摇头说:“暴乱之后,我们连把主要工作放在肃清暴乱残余分子上,以此确保政府的安全。因此,黄队长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回连队了,如果你们发现了啥情况,我可以带你们去见我们张副队长。”
郝班长连忙推托说:“谢谢同志。我想我们还是先回部队报到,跟上级言明再说吧。”说着郝班长拉着我就往回走,身后传来暗哨同志不满的嘟囔声:“要是你们掌握了啥重要情况不早说,耽误了抓捕工作你们可得负责,我记着你俩的样子呢!”
我和郝班长一溜小跑来到江岸无人处。生猛的北风舔着江面厚厚的冰层,不断地覆盖在我们的身子上,然后贴着我们的肌肤咬、叮、扎,钻心地拧着。而我们打探到的这个消息比老北风还要令人心寒,还要令人胆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