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把式说:“当时在屋里喝酒吃肉的有三个人,两个鬼子和一个中国人。那个中国人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我注意到他用左手使筷子。他们喝了不少酒,聊起红货的时候声音很响亮,并没有要背着我的意思……”
我插话道:“老把式,您说的那个中国人,他的脸上是不是有一条刀疤?”
鹰把式回了一句让我吃惊不小的话:“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那个人来的时候脸上是干干净净,只是他从我的屋里走出去才多了那条疤。”
我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鹰把式用烟锅子指了指蹲在房梁上的花斑海东青:“当时我觉得那个中国人肯定是个汉奸,能跟鬼子同桌喝酒吃肉的人会是啥好东西?所以在他们吃喝完事儿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故意让花豹子去掀掉他的帽子,结果花豹子不知怎么的就用利爪在他脸上划了一道伤口。我当时虽然吓得够呛,但是心里边却很舒坦——给他留个伤疤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当汉奸就是这个下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对花豹子咋样,只是让我倒了一盆清水洗了洗伤口,然后又要了些粗布擦了擦血迹。他临走的时候还扔下不少酒钱。由于当时花舌子走得急,这事儿我就没有来得及跟他提上一提。”
秦队长听罢鹰把式的叙述显然大失所望,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您老能不能再用心地回忆一下?”
鹰把式有点不高兴:“我还没有老到糊涂的地步,该说的我都说啦。如果秦队长要是信不过老把式,那你干脆直接去问那个人吧!不过,他前天晚上就已经死了。秦队长有本事让死人说话吗?”
我和秦队长面面相觑,都被鹰把式这两句看似置气的话给弄懵了。叶西岭已死这件事鹰把式是如何得知的?而且他说的是前天晚上……前天不是大年初四吗?
我确信自己没有记错:我们是大年初三夜晚开始苦苦追踪叶西岭的,直到大年初四的清晨——也就是前天清晨,我们在小西天山脚发现了他被撕成碎片的尸首,所以鹰把式说的时间显然与事实存在出入。但是听鹰把式的口气,他似乎显得理直气壮,难道我们在小西天山脚下找到的碎尸并非叶西岭?
这个结论让我慌乱不已,胸膛里像是瞬间被塞入了一根铮铮作响的弹簧,它的拼命拉伸使得我的屁股如坐针毡。
秦队长早已站起身来。他原本储满自信的眼神开始漫无边际的飘荡,脚步也跟着凌乱起来。他健硕的身子晃荡了两圈之后,突然“哗”的一声俯下身来,几乎就在他的鼻子快要顶到鹰把式的脸上时,我听到他以激烈的口吻说道:“老把式您再给我说一遍!您清清楚楚的把刚刚的话再给我说一遍!我要您现在就说。”
鹰把式对秦队长带有命令般的要求无动于衷,他在炕沿儿上磕了磕烟锅子,然后像此前一样把它撂在了矮脚炕桌上。他从地上捡起两只靰鞡棉鞋,双脚蹬进去之后,又回身拢了拢那条死掉的巨蛇,这才说道:“好话不说两遍,我这就领你们去瞅瞅。”
鹰把式背着手走向屋外,我们紧随他的脚步七扭八拐来到房西头的粮房。待将油灯点燃之后,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们看到粮房正中央放着一座临时搭起的案台,案台上面蒙着一块满是补丁的粗布。鹰把式冲着秦队长扬了扬下颌:“他就在这旮瘩,如假包换。秦队长你大可以掀开布子好好瞅瞅,看看老把式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秦队长伸出了犹豫的手指,他战战兢兢地捏住了粗布一角,当死者的面孔缓缓展现出来,我只看了半眼,整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跌翻在地。我确信当时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是丝毫的疼痛。一股我无法承受的极致冰冷从脚趾倏然撞出头顶,我看到它们喷射而出,这一点我敢肯定!秦队长发了疯似的把我薅起来,他双手死死地攥着我的衣领,吼叫道:“小冯!你他娘的跟我说,这个人是不是叶西岭?”
秦队长双眼爬遍血丝,样子仿佛一头被追杀的凶猛野兽,气息里充满着声嘶力竭,正咬牙切齿地等待我的回答。我把面目深深地揪成一堆,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但是秦队长并没有放开双手,而是把我的衣领攥得更紧。他的脸颊随着我缓缓腾空的身子颤抖不止,牙齿间发出的“嘚嘚”声乱成一片。秦队长似乎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又稀里哗啦地把我扯到案台旁,按着我的脑袋呼喊:“看!看仔细啦!看清楚再告诉我——他真的是叶西岭……”
我听得出秦队长已经明白了这个事实,只是,他自己并不肯相信。于是我大声叫道:“是!他就是叶西岭!”
秦队长摇晃了,他把按在我头顶的手松开了,接着扶着案台失魂落魄——向来沉稳自信的秦队长已经被眼前的事实击得溃败。
我能理解秦队长的心情,此前我们都是按部就班地追查线索,一环扣着一环,到如今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这下完全被搅得乱了套。这就如同一条锁链,现在其中的一个环节已经出差错,那么从这个环节之后的所有推断,就可能全部都是错误的。也就是说,从1946年大年初四清晨,我们在小西天山脚发现那堆碎尸,以后的所有来之不易的结果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变得不足为信。而更让我感到无法承受的是,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此前所有已经排除在外的可疑人员,他们包括:二当家九枪八、受伤的裘四当家、鸡爪顶子的方老把头、已经身亡的大当家震江龙和大膘子,甚至包括一直跟随在我们左右的伐木汉黄三……
秦队长沉默了良久才从噩梦般的事实中醒悟过来。他虚弱无力地摆了摆手,先行走出了冰冷的粮房。待我们四人重新回到屋子以后,秦队长对鹰把式说:“现在请您详细说说叶西岭的情况,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飞鹰堡的?”
鹰把式说:“他是大年初四的下午骑着快马过来的,还没等下马就直接跌在了院子里。我听到响声之后赶紧跑出屋子,那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只剩下半截子气息。起初我并没有认出他就是几年前那个跟两个鬼子喝酒吃肉的中国人。后来我给他灌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他渐渐缓过劲儿来。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指了指他脸上的疤痕,然后冲着头顶的花豹子有气无力地怪叫了一声,接着还抽搭着鼻子冲着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愣愣的盯着他看了小半天儿,这才认出原来他就是那个汉奸。只是老把式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快要死的人会笑得那么自在!这个家伙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他问我要酒喝要肉吃,他说他没有钱,但是不想做一个饿死鬼;还说这两天会有人来替他付钱给我的。然后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肉,一边咳血一边喝酒,最后整碗的酒都变成了血……”
我不禁打起了冷战,心里实在搞不懂:难道叶西岭以假死脱身奔袭百余里地来此,就为了在临死之前喝口酒吃顿肉?——这绝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叶西岭如此狡猾,此前他小显身手就已经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所以这样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于是连忙问鹰把式:“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吗?”
鹰把式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看到他这副德行,我这心里实在不落忍。虽说我认定他是个汉奸,但是话讲回来,怎么说他也是中国人不是?这是条人命啊!于是我就想着找个郎中帮他治治,管他治好治赖的,多少是份心意,可是他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让我去。他说有些话要跟我交代一下,让我听好啦,半个字都不能落下。我知道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呢,所以只好含着泪听他讲。
他说,如果他死后的三天之内没人来这里,那就把他拉到荒山野岭挖个坑埋掉了事,今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这里;如果三天之内真的有人来这里打听关于他的事,他让我跟来的人说,能在临死之前遇见一个好对手,也算平生一件快事。不过他特地嘟囔了两遍,让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你们既然来了,那就说明他设的局已经成功地骗过你们,这一局你们输了。他还说本想再跟你们斗下去,只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说完这些之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块……最后,他又勉强地跟我交代了两句。他说你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不尽快赶回小西天山寨,再想翻盘赢他一局就比登天还难。还有,他提到过一只什么盒子,说那只盒子除非你们亲手掀开看,否则想破脑壳也不会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谜团,他请你们务必到他的坟前洒下一碗烈酒,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