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记忆犹新的惨叫几乎和鹰把式撕心裂肺的喝止声同时凿入我的耳朵,但是我手中的步枪又惯性地接连戳了两下。鹰把式疯魔般地把整个矮脚炕桌掀翻在地,杯盘酒盅稀里哗啦撒得满地都是。我还没有从惊吓之中醒过来,身体还保持着握枪的动作,只是这时我才看清了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它居然是一条碗口粗的巨蛇!
我的心头倏地一声毕剥乱跳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来了条这么粗壮的巨蛇?而且它在屋子里起初我居然根本没有一点察觉。巨蛇已经被我用枪戳得甲片流血,黑匝匝的尾巴搭在炕沿下微微抖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条巨蛇的头顶居然生长着一个粉红色的冠子,与公鸡的冠子非常相似。我马上联想到黄三曾经跟我说过鸡爪顶子就有这种头顶生冠的巨蛇。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布满了我全身。
我直愣愣地看着鹰把式萎缩在火炕之上,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抚摸巨蛇,但是又不知该如何下手。鹰把式的怪异举动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轻声问花舌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舌子狡黠地似笑非笑,他瞄了两眼秦队长,才转而对我说:“这下你可闯了大祸咧!怕是我三大爷啥都不会跟你们说啦。”
我顿时变得瞠目结舌,只好缓缓把手里的步枪背上肩头。秦队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面色凝重让我感到惊慌不已。
鹰把式费了好大一把气力才将巨蛇揽在怀里。圆扁状的蛇头在他的胸口处一动不动,只是巨蛇的身子还在微微抖着。鹰把式此前的矍铄一扫而光,一些琐碎的嘟囔声从他茂密的胡须里飘荡出来:“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你说你馋酒喝问我要呀,咋也没个动静……”
鹰把式说着说着便抬起了头,他双眼冒着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极了房梁上蹲着的那只花斑海东青。他吼叫道:“你给我滚犊子!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别说你们是八路军,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再让我告诉你们啥!”
我被鹰把式骂得狗血喷头,忍不住心生怨气提步就往外走。秦队长一把扯住我,狠狠地瞪我两眼。他转过身来轻咳了两声,说道:“老把式您消消火气。小冯同志他还年轻,又是从关内过来的,不大懂得这里的习俗。他不知道这是您老养的蛇,我代他给您赔礼道歉。”
鹰把式摸了两把通红的眼圈,呛声道:“道歉顶个屁用!你能让它再活过来吗?”他说着指着我恶狠狠地吼,“你小子真他娘的够狠,一下家伙就戳到它的七寸上。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养了它二十年?二十年啦,它跟我的老伴儿没啥区别,你说没了它我往后还咋活?我不如现在就进棺材板子……”
我自知理亏,心里虽说有些不忿也只好咬着牙憋回去。我连连道歉:“老把式我真是没有搞清楚情况,刚刚确实被它吓得不知所措才动了粗。您老海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这时候花舌子突然起手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嘿哟!我这脑袋瓜子真是他娘的不灵光,来之前应该跟冯同志唠叨两句这条巨蛇的,都怪我急着赶路。”
花舌子的这两句“马后炮”显然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这让我觉得他根本就是有意为之。事情在最紧要的节骨眼上偏偏横生枝节,接下来是否还能从鹰把式口中得知真相?我的心头敲起了急促不已的鼓点儿。
秦队长见鹰把式止不住地伤心欲绝,索性把我和花舌子扯到屋外。他向花舌子问道:“按说这海东青和蛇类不是天敌吗?怎么你三大爷在一间屋子里同时养这两种东西?”
花舌子一脸无辜相,他撇嘴说道:“我曾经听三大爷提起过,他说当时有两条小蛇常年躲在院子的柴垛里,即使到了寒冬腊月它们也不走,每年都从门缝往屋里跑。按说这蛇类都是要冬眠的,可这两条蛇不一般,在屋子里钻水缸捉老鼠,满地不停不歇地爬。时间久了我三大爷见它们也不伤人,悬着的心也就落停了。他偶尔还让这两条蛇上桌子舔两口酒喝。就这么过了三五年,这两条蛇不知道为啥头顶突然长起冠子。我三大爷听人说生冠子的蛇都了不得,就更不敢撵它们走了。后来我三大爷在山里猎了一只花豹子海东青,没想到这只花豹子进屋之后就干掉了其中一条蛇。我三大爷心想这下可坏了,剩下那条蛇还不得跟花豹子拼命?谁曾想它们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偶尔还同时跑到我三大爷跟前儿转悠,跟一家人似的。”他转而对我说:“现在冯同志你把巨蛇活生生给杵死了,这不跟要老头儿半条命没啥两样嘛!我三大爷生性倔犟得像头驴,刚刚你也看到了,他那架势明摆着是让咱们吃闭门羹!”
我早已六神无主,连忙求助于秦队长接下来该怎么办。秦队长面无表情地思量了一阵子,然后对我和花舌子说:“你们俩先在这里等等,我进屋去跟鹰把式活络活络,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在此期间你们俩谁都不许擅自进屋,也不许偷听。”
秦队长转身的时候冲着我使了使眼色,我知道他是让我提防着花舌子。只是我心里怀疑起秦队长的意图,为何他要背着我和花舌子跟鹰把式周旋?难道秦队长与鹰把式之间……我发现跟随秦队长左右时间久了,自己别的本事倒是没长,疑心的能力反倒四处开花。
秦队长推门而入回身把房门掩好,屋子里片刻便响起他和鹰把式两人的窃窃私语。
花舌子满脸嬉笑,他悄声跟我说:“冯同志,任你们秦队长有天大的本事,我三大爷那个老倔种也不会开口的。那老爷子才难谈弄咧!劲头儿一上来,八百头牤牛都扯不回来。”说着花舌子伸着脑袋就往房门前凑,我一把拦住他:“花大哥,咱还是安安分分地等秦队长,别把戏弄砸了。”
花舌子满脸不屑,转念问道:“冯同志,我听说你们八路军正在漫山遍野地剿匪,有这档子事儿吗?
我说:“当然!不过,我们八路军剿的都是那些欺负老百姓的土匪,贵寨怎么说也是抗过日的英雄好汉,我想上级会酌情处理的。这事儿我们秦队长早就跟你们二当家九枪八说过了,难道他没有传达给山寨的弟兄们?”
花舌子满腹心事地摇了摇头,他飞快地转了两圈眼珠,又问我:“那像我这样——你也知道我跟黄三那点囫囵事儿,你们八路军对这种人会咋处理?不会要了我的小命吧?”
我撇嘴道:“这个上级自有论断。我们八路军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绝不会放掉一个坏蛋。花大哥你毕竟抗日有功嘛!换句话说,你现在不是在协助八路军追踪火麟食盒吗?”为了出出他给我使的“马后炮”这口恶气,我故意补充了一句,“我想上级不会要你的项上人头,顶多也就是把你大卸八块,像小西天山脚的叶西岭一样。”
花舌子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见他怕成这副德行,刚刚积压在心头的恶气瞬间就冲出了胸膛。我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玩笑不能开得太大,于是又连忙圆场道:“花大哥你真的信以为真啦?兄弟我跟你开玩笑呢。”
花舌子听到我这么说,满脸的惊吓才哗哗褪去。他拍了拍我的胳膊,颤抖着声音说:“不会,我怎么会当真呢!——不过,你刚刚好像说叶西岭在小西天脚被大卸八块,我觉得……”
我看得出来,花舌子似乎从我的话里想到了什么,只是刚刚张口秦队长却拉开了房门,他摆手示意我们俩进去。这时候鹰把式满脸的怒气已经一扫而光,而且多少还带着点怡然自得。鹰把式前后脚儿的反差如此巨大,这让我不禁猜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秦队长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鹰把式的火气烟消云散?莫非秦队长和鹰把式之间真的有什么古怪?
鹰把式已经在烟锅子里塞满了旱烟沫,待他点燃之后,一股老辣的味道冲进我的鼻孔,禁不住让我深咳了两声。鹰把式吧嗒了两口这才张嘴说话:“秦队长,有啥问的你说就是哩!只要老把式我知道的,绝不会有啥隐瞒。”
我看到花舌子抻着脖子干噎了两个来回。看来此时他跟我的心情一样,也被鹰把式莫名其妙的转变惊住了。
秦队长说:“老把式,我想请您老回忆回忆几年前的一点旧事。听花兄弟说,当年他们通过你得到了一份情报,说是鬼子要秘密运送一批红货由水路前往朝鲜,而且还有不少剃发黑斤人同行……我想知道,这份情报确实是你亲耳听到的吗?”
鹰把式嘴角喷出的烟雾缓缓上扬,这令他的脸变的模糊不清。他说:“这件事儿确实是我亲耳听到的,当时我已经原原本本告诉了花舌子,旁的就是……”
秦队长满脸紧张地追问:“旁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