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班长嗤笑了一声:“在方老把头的窝棚里把你憋坏了吧?一出来又开始胡咧咧。”
黄三抹了抹飞溅在脸上的雪渣子,他说:“这回俺讲的可都是亲眼所见,你们不信拉倒。”
我知道黄三有时候并不是郝班长常挂在嘴边的“胡咧咧”,比如狗驼熊的一些轶事,他讲起来就有鼻子有眼的;还有彭麻子创立的小刀会与鬼子的恩恩怨怨,后来由方老把头证明确有其事。只不过黄三每次的叙述都略显夸张,听起来总会让人觉得有胡诌的成分。所以我对他说:“我信,不过你讲的时候不要把旁的扯进来太多。”
黄三笑嘻嘻地说:“俺就知道冯同志你爱听,那俺就全给你抖搂出来。你光知道俺们木帮在深山老林里伐木头,可你知道伐断的木头是咋运到外头吗?——是在江里头放排流送。我就曾经跟着帮里的头棹在松花江里头走了一遭,这些穿成排的木头要送到大垛口才能换回来钱。可是就这么空着手回来多少有点不值当,所以俺们大都去找鱼皮鞑子倒腾些冻鱼啥的回来卖……”
我疑惑不解地问黄三:“鱼皮鞑子是些什么东西?”
郝班长插话道:“鱼皮鞑子就是生活在松花江三姓地区的剃发黑斤人。那旮瘩的人都以捕鱼为生,夏天用鱼皮做衣服穿,所以汉人老百姓就称呼他们为鱼皮鞑子。”
黄三见郝班长抢了他的话,有些不高兴地歪起嘴来:“这个谁不知道哇。俺要说的不是这些,俺要说的是剃发黑斤人用鹿来拉爬犁,那可比狗拉快多啦,百十来里地眼皮还没眨一下就到咧。这剃发黑斤人可厉害着呢!冯同志,俺跟你说,你是没看见啊,你要是见了准把你吓一跳。”
我说:“有多厉害?难道要比那些核桃林里的野鬼山魈还厉害?”
黄三两个眼睛瞪得溜圆:“那可厉害多哩!他们在江里头站在桦皮小船上,手里握着鱼叉,甭管刮多大风下多大的雨,人家一样能看出来鱼形水纹,只要叉子撇下去,那是百发百中,从来就没有失手的时候。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探囊取物啥的。他们那准头跟九枪八的枪法一个样。说起来也巧了,这帮剃发黑斤人跟九枪八一个臭毛病,叉到鱼后也喜欢吹吹鱼叉子……”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队长突然转过身来,他盯着黄三道:“你刚刚说什么?”
黄三被问得愣了愣神儿,满脸赔笑道:“秦队长,俺是不是碍到你啦?”
秦队长摆摆手:“你刚刚说剃发黑斤人叉到鱼之后也喜欢吹鱼叉,跟九枪八一样?”
黄三点头道:“是咧,是咧!没想到秦队长也喜欢听这些。”黄三乐不可支,他瞟了两眼郝班长又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略带神秘地说:“俺再给你讲个更有意思的事儿。俺们在剃发黑斤人的营地上吃到了一种大麻哈鱼。其实这倒没啥新鲜的。新鲜的是,听住在剃发黑斤人周边的汉人讲,这大麻哈鱼产于江中,却在海里边长成。每年春天江河解冻的时候,小鱼崽子跟着流冰入海,在又咸又淡的水里边长得嘎嘎快。等到立秋以后呢,它们又逆着水回来,雌鱼追着雄鱼下泄的白沫子……”
这时候秦队长突然让黄三叫停了五头奔波的猎犬。我放眼观察四围后,发现此时我们已然身在烧锅甸,这狗拉爬犁在冰天雪地里还真是个“金不换”——用黄三的话讲。郝班长把方老把头留下的生肉撇在五头猎犬中间,片刻的工夫它们就将冻得发硬的生肉席卷一空。
秦队长以天色推断剩余的路程:“估计傍晚的时候咱们就能赶到小西天山寨。”
郝班长把酒壶递到秦队长手里,他说:“秦队长,咱们这次再上小西天山寨可跟上次的情况不同,你要不再考虑考虑?现在敌我不明,我是怕震江龙和九枪八有啥行动,万一动起了家伙,咱们在人家的地盘那可只有吃亏的分。我觉得要不咱们先回城里再作打算,咋样?”
秦队长喝掉两口烧酒:“现在是紧要关头。要是咱们回城拉来大队人马,震江龙他们肯定有所怀疑,说不定以为咱们要剿了他们的绺子呢——你也知道,城里目前正在大力剿匪。万一大队人马赶来,人多口杂,双方再搂不住枪火,那这事可就真的砸在咱们手里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火麟食盒就在山寨。咱们必须再铤而走险一次,务必查清震江龙和九枪八隐瞒的真相。”
我建议道:“秦队长,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让黄三到城里警备连报个信,咱们做两手准备。假如咱们在小西天山寨里出了差池,外头的人马也好接应……”
秦队长粗暴地打断了我的建议:“不行!那怎么行?绝对不行!”
他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惊讶不已,就连郝班长和黄三都面面相觑起来。秦队长看到我们三个都张大了嘴巴,似乎觉察出自己有些失态,于是他连连摆手道:“我的意思是,如果黄三突然走掉的话,震江龙和九枪八会有所怀疑,跟他们打交道咱们必须处处小心。懂吗?”
我的胸膛忽然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充塞,这种看不见摸不到的火辣辣猛烈地撞击着胳膊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那一刻,对秦队长的怀疑又占据我的头颅,我不由自主地猜测:秦队长如此决绝地不让黄三回城报信,是不是害怕自己隐藏的身份暴露?而他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什么警备连秦队长!
这样的忧虑让我惴惴不安。对于秦队长来说,他要弄清的是震江龙和九枪八的身份,还有那只火麟食盒的来龙去脉。而对于我,或许还要加上一条,那就是秦队长和刀疤人以及九枪八之间的关系。显然,他们都用左手持枪是破解这个谜团的关键。于是我试探着旁敲侧击:“秦队长,我在想——刀疤人和九枪八都用左手持枪,而裘四当家口中的火麟食盒是要交给九枪八的,从这两点来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复杂的关系?”
郝班长听到我这样问,不自然地深咳了两声。他晃了晃酒壶岔话道:“这酒劲头还挺大。”
秦队长瞟了两眼我和郝班长,突然手指下移向兜里摸去……
他这个原本平常的举动此刻却让我大吃一惊。我看到郝班长“哗啦”站起身来,接着把挂在肩头的步枪操在手里。秦队长根本不理会郝班长,他的手缓缓从兜里伸了出来——烟盒。我憋在嗓子眼的这口气息总算呼了出来。秦队长面不改色地把烟点燃,一边异常镇定地说道:“老郝、小冯,你们俩是不是在怀疑我?”
郝班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我见秦队长已经把话撂在了明面,索性也豁出去了。我站起身来手把着枪托说:“秦队长,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也用左手使枪。”
秦队长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他摆手示意我和郝班长都坐下。他说:“我猜你们一定是怀疑我和刀疤人以及九枪八之间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三人都用左手持枪。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你们能有这样的警觉我打心眼里高兴。但是我请你们务必记住,好些事情不能单单只看表面,你们不能说凡是在雪地上跑的东西不是野兽就是人。”他指了指身旁那架爬犁,“它也能跑,可是它却不是我说的前两者。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郝班长显然没有理解秦队长话里的含义,他继续追问:“那秦队长为啥平常使右手,打那只狗驼熊的时候却用左手?”
秦队长答道:“这件事情我先保密,不过你们总会知道我这么干的原因。记住,咱们之间不能再有任何怀疑。你们想想,如果我跟他们真是一伙的,你们的命还能留到现在吗?别忘了,关于火麟食盒所有的事情你们都跟我讲了,我在查魔坟完全可以杀你们灭口。”
我仔细琢磨着秦队长这番话,虽然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左手持枪这件事,但是他的解释也不无道理。如果他真的与九枪八等人穿一条裤子,那么在我们会合的这两天之内,他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杀掉我和郝班长,这一点确实可以抵消我对他的大半怀疑。我看到郝班长重新坐下身子,自己也跟着放松下来。
黄三早就被我们和秦队长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弄懵了,他表情呆滞地问秦队长:“俺是不是咋着都得跟着你们上山寨?”
秦队长点头道:“你们三个记住,我左手使枪这件事千万不要对外人讲,特别是二当家九枪八。如果我的估算没错,九枪八这个人是我们找到火麟食盒的关键。他比刀疤人更可怕。”
我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仿佛满眼望不到边的积雪覆盖的崇山峻岭。方老把头说的没错,有时候在面对人心时,复杂的程度要远远超过那些凶猛的豺狼虎豹。这仅仅两天的经历,足以颠覆我对这个世界二十多年来的认识。
五头猎犬在饱餐了两坨生肉之后变得有些躁动,十足的劲头在它们闪烁的眼睛里蓬勃迸发。我们乘坐着爬犁继续向小西天山寨飞驰而去。这回在经过黄三所言的“海眼”时,并没有看到此前那般雾气蒸腾的景象,原本地面上融化的雪水也都凝结成冰。猎犬奔波在上面腿脚直打滑,不得已我们只好各自下了爬犁,让猎犬减轻负重先行通过。
郝班长似乎已经把刚刚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跟黄三开起了玩笑:“你说咱脚底下的海水这会儿退潮了吧?那啥时候海水再涨上来呢?要是把这烧锅甸淹了也不错,那咱们就可以顺着海水游到小西天山寨咧。”
黄三知道郝班长在挖苦他,于是恨声地嘟囔了一句:“要是海水真的淹上来,俺肯定先救冯同志。”
天色在五头猎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逐渐黯淡,爬犁停在小西天山脚下的时候,满眼的白雪上已经挂满一层淡墨。待我们各自起身之后,黄三掉转爬犁拍了拍打头的猎犬,它们向来路飞奔而去,顷刻间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秦队长原地伸了伸腿脚,又嘱咐我们道:“这次上山寨跟上次的情况不同,大家都要提高警惕,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五晚八时左右,秦队长带领我们再次走向迷雾重重的小西天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