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把头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想想有些事情它就是命中注定,就是孽。那年我在鸡爪顶子挖参偶然间碰到了我干儿,当时他被两头强壮的野狼围攻,眼瞅着就没了命,我出手救下了他。事后他跟我说,鬼子扫荡时杀了他全家,孩子还在他媳妇儿的肚子里就……他用柴刀杀死一个鬼子这才逃出了屯子。没处去咋办?最后就跑到了这渺无人烟的鸡爪顶子。我觉着能救他一命也是上辈子的缘分,于是就收他做了干儿,还把我这使刀的本领全都传给了他。他铁了心想要打鬼子,后来就下山去投了震江龙的绺子……”
秦队长用试探的口吻问道:“震江龙是不是从裘四当家的刀法中知道了些什么?”
这时裘四当家缓缓睁开了双眼,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逶迤地流向了耳际。他哽咽了一阵子才说:“起初大哥待我如同亲兄弟,山寨的第四把交椅就是他一句话我才坐上的。那些年我们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后来有一次砸窑的时候,我看中了一个女人,因为她跟我死去的媳妇金枝儿长得特别像。大哥听说之后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回了山寨,根本不顾众兄弟的反对。其实绺门的规矩是不允许把女人带上山的。看到她我总是想起死去的媳妇,于是干脆也叫这个女人金枝儿。不久之后金枝儿就有了我的种儿,山寨的兄弟们都替我高兴。这期间我来到鸡爪顶子看望干爹,想着顺便把这件喜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没想到我返回山寨却发现金枝儿无缘无故地死了。她的身子骨一直很结实,根本没有什么病症,怎么会突然间就撒手人寰?我查看金枝儿的尸首,发现她全身上下什么伤痕都没有,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有人在捣鬼。但是只要提起这件事,山寨里所有的兄弟都变得守口如瓶,不言不语。二哥九枪八跟我关系最好,就连他都跟我说,让我忘了金枝儿……”
秦队长一声叹息:“裘四当家,实在对不住,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裘四当家摇摇头:“早在金枝儿暴毙之前,大哥曾让我看过他那只缺了一根趾头的脚,他还说余下的半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耻辱。我猜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和干爹的关系了。后来听干爹说,我才知道大哥就是当年被他逐出小刀会的那个汉奸。我暗地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确信金枝儿之死肯定跟大哥有关。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出别的理由会让金枝儿无端丢掉性命,只是,我根本没有证据。二哥也经常劝我,他嘴里总说对不起我,没有替我做主之类的话。这件事过去了一段日子,鬼子就宣布投降了,我再也没有心思留在山寨,于是就决定拔香下山来鸡爪顶子找我干爹。我是铁了心想陪着干爹在此终老!”
我脱口而出:“按照常理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怎么裘四当家在路上还会中枪?”
裘四当家说:“其实我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知道从背后开枪打我的那个人是谁。我太了解他的习惯啦,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他开枪之后才会吹枪口。”
吹枪口?——我猛然想起了二当家九枪八。在小西天山寨上,他曾开枪打掉大膘子手中的勃朗宁手枪,我清楚地看到他开完枪之后吹了吹枪口。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对裘四当家说:“那个人是二当家九枪八?”
裘四当家点头的时候显得有些迟疑:“我也没有想到跟我情同手足的二哥会是打我黑枪的人。只是凭他精准的枪法完全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命,但是他却手下留情了。我中枪倒地之后,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扔下了一壶烧酒,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干爹听到枪声赶来把我给救了……”
我听后更加诧异:“既然九枪八千里迢迢追赶裘四当家,可他为什么不取你的性命,反而还扔下一壶烧酒?”
裘四当家说:“起初我也想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清楚的是,二哥给我扔下一壶烧酒必定是怕我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后来我把这件事跟大哥联系起来,我猜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派二哥来杀我的。大哥还是没有忘记当年我干爹跟他之间的仇恨。”
秦队长似乎沉浸思索当中,连连说道:“不对!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首先,如果当年真是因为震江龙告密鬼子才袭击小刀会驻地,那他后来为何又拉起了绺子专门打鬼子?第二点,如果震江龙念念不忘方老把头的割趾之恨,他完全可以带领人马杀到鸡爪顶子,干吗还要等这么多年却对裘四当家下手?这样的报仇方式未免有些牵强,实在说不过去。就算震江龙真的有心杀裘四当家,他完全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却偏偏是在裘四当家看过火麟食盒之后动手,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裘四当家遭到袭击极有可能是因为那只火麟食盒。第三点,刀疤人不顾性命送火麟食盒到山寨,换作谁都会亲手交给受托之人,又怎么会轻易交由震江龙转送给九枪八?一个只剩下半条命、却又心思细密的人绝不会如此草率。第四点,这个需要裘四当家原原本本告诉我:二当家九枪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终日蒙着面巾?”
裘四当家说:“二哥九枪八来山寨入伙的时间比我晚些。他和我不同,并不是到了山寨之后就坐上了当家人的位子,是从崽子开始做起的。他跟我们这些粗人差别很大,生得白白净净,吃东西的时候也从不狼吞虎咽,几乎不像一名胡匪。就因为这些原因,山寨里的兄弟也极少跟他交往。我们绺门有个规矩,入伙之后便不问从前的经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兄弟们都叫他小九。后来我们跟攻山的鬼子火拼,原本的二当家滚地雷不幸战死,二哥在紧要关头顶起了大梁,不但救了大哥的性命,还露了一手使枪的绝活。他的枪法简直神出鬼没,只要一抬手,那就是一条性命。事后我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九枪八,解围之后众兄弟也都提议他顶替滚地雷做山寨的二当家……”
秦队长打断裘四当家的叙述:“那么九枪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蒙着面巾的?”
裘四当家说:“这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古怪。就在我把金枝儿接到山寨不久,二哥就开始蒙上了面巾,而且从不摘下来。时间久了我就好奇地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虽然没有告诉我原由,却让我看了看他那张脸。”裘四当家说到这里的时候,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叹息道:“那张脸——已经算不得一张完整的脸!脸上生满了青肿的脓包,溃烂得不成样子,我几乎都认不出他就是从前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九。为了医好他的脸,我多次偷偷跑到山下帮他弄药,但是他的脸却始终不见好转。不过这个秘密只有少数的几人知晓。还有就是……”
半晌没有言语的郝班长见裘四当家欲言又止,忙问道:“还有啥?”
裘四当家说:“还有就是二哥染了这病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跟从前几乎是两个人,越来越像一个正儿八经的绺门胡匪了。”
秦队长连连点头,转而对方老把头说:“现如今鬼子已经投降,国家光复了,我看方老把头你也不用再躲藏在鸡爪顶子。等裘四当家的枪伤养好之后,你们爷俩就回城来吧。毕竟你是抗过日的英雄好汉,这件事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的。”
方老把头说:“现在我回城还能干啥?这些年在鸡爪顶子虽说日子过得苦点儿,可我已经习惯咧。整年跟林子的豺狼虎豹打交道,看起来是挺危险的,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个乐子——比跟人打交道强。”
秦队长以微笑报以附和,随后又对裘四当家说:“你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你的问题我也会反映给上级。没事的。现在我们得赶紧启程赶回小西天山寨,此前分析出的三点疑问还需当面找震江龙和九枪八问清楚。”秦队长说完把方老把头拉到一边,小声嘱咐道:“九枪八虽说留下裘四当家一条命,但我还是担心他日后再遭不测,我们走之后还请方老把头小心为上,务必要保全裘四当家。”
我们依次跟裘四当家告别,方老把头把我们送出窝棚。临行之际,他又从窝棚顶扯下一架被积雪覆盖的爬犁。他把爬犁上的积雪掸掉,对秦队长说:“这玩意儿能帮你们省下不少力气。我交给你们五头猎犬,让它们拉着爬犁把你们送到小西天山寨。”方老把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娃子,这回你们再走核桃林子的时候,那些家伙看到这架爬犁就不会为难你们咧。”
我连忙问道:“那我们到了小西天山寨,五头猎犬和这架爬犁怎么办?”
方老把头笑了笑:“我养的这些猎犬可不是凡物,到时候它们自然会回到我身边,这个你不用担心。”随后方老把头又给我们带了些吃食。待我们走出一段路后,他飞快地撵上我们往爬犁上扔下两坨生肉:“这些肉时不时给拉爬犁的家伙们吃些,老远的路呢!”
郝班长和黄三抬着爬犁,我们跟在猎犬的屁股后头往回走。猎犬们奔波的速度快极了,几乎没费什么工夫我们就来到了那片此前让我胆战心惊的核桃林。果然如方老把头所言,这回那些蹲在树上的野鬼山魈只是远远地瞪着我们,并不像先前那般凶神恶煞。
出了核桃林黄三利落地套好了爬犁。待我们四坐在爬犁之上,黄三粗声粗气地吼叫了一声“走咧——”,五头猎犬便开始凶猛地狂奔起来。爬犁贴着雪面起伏不定,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南方老家蓬勃的江浪——这爬犁就像一条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狗拉爬犁,虽然胳膊上的箭伤还隐隐作痛,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兴奋之情。如果当时不是有任务在身,我情愿坐着这架爬犁翻山越岭,一路驶出关外。
黄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冯同志,咋样,这爬犁带劲吧?俺告诉你,这爬犁不但有用狗拉的,还有用鹿拉的,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