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哨的胡匪崽子早就看到了我们。
这次跟此前入寨时的待遇完全不同,我分明听到崽子老远就喊着“秦队长”三个字。待我们走上近前,这才看清原来此人正是大膘子的兄弟二膘子。二膘子冲着秦队长连连抱拳道:“秦队长多担待,原本二当家让我搁这旮瘩早早候着,没成想我这肚皮着了凉,没时没晌的蹿稀……”
郝班长显得有些忧虑:“你是说二当家早知道我们这时候赶回来?”
二膘子笑道:“昨天你们走后二当家就吩咐过我,他让我这个时候过来相迎四位。二当家已经在山寨里给诸位备好了烧酒吃食,他说你们虽然回来时没走多少路,但是坐在爬犁上腿脚一定被冻僵了,正好喝些烧酒缓缓疲乏。”
我的心里翻腾起一连串的不安:听二膘子的话里话外,似乎九枪八对我们的行动已然了如指掌,他并未亲眼所见,又是如何得知我们是坐着爬犁返回的?难道这小西天山寨的二当家九枪八真如秦队长所言,比狡猾的刀疤人更加可怕?满腹疑问让我的脚步有些畏畏缩缩——整件事情似乎正朝着变幻莫测的地步滑落。
此时秦队长依旧保持着他惯有的冷静,他不动声色地说:“二膘子兄弟,你大哥的尸骨已经安葬了吗?”
二膘子展露的情绪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伤心,他轻描淡写地回答秦队长:“昨天就已经拉到后山埋掉啦。早死早托生。二当家也剁了曹老九三根手指,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合眼咧。”
我们跟着二膘子快步向山寨走去。沿路我一直担心九枪八会设下出其不意的埋伏,禁不住在行进的途中偷眼查看四围的树林,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山寨的气氛一如昨日。
九枪八早已站在屋外等候,他见到我们之后双手抱拳道:“秦队长辛苦。小弟已经烫好了烧酒,快进屋喝两盅暖暖身子。”
九枪八显得比昨天还要客气。但是我心知肚明,这次入寨不同昨日,所以我不敢冒失,也没有像从前那般插上一两句话,只是跟在秦队长身后静观其变。九枪八的脸上依旧蒙着那面黑巾。说实话,那一刻我真想伸手摘下它,看看裘四当家口中那张布满脓包的脸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种一厢情愿的妄想让我手里冒出了滑腻的汗液。
待各自落座之后,还没等秦队长张嘴,九枪八便脱口问道:“见到老四了吧?他还好吗?”
秦队长并没有急着回答九枪八的问话,而是捏起一块冒着热气的肉放在嘴里,他在咀嚼时把嘴巴弄得异常响亮,一边说:“这是什么肉?好像比昨天吃的野猪肉味道美上两分。”
九枪八把盛满肉的木盆向秦队长的位置推了推,然后答道:“刚焖出锅的狍子肉,秦队长如果喜欢就多吃些。老四还好吗?”
秦队长似乎瞧出了九枪八的急处,他故意放慢了语速:“裘四当家中枪了,不过开枪的人并没有击中他的要害。裘四当家说这都是托了二当家的福。”
九枪八皱了皱眉头,显示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怎么会这样?不过谢天谢地,只要老四平安就好。老四说没说是谁向他下的黑手?”
秦队长把一盅火辣辣的烧酒饮入口中,接着晃动着脑袋打了一个激灵:“二当家认为下黑手的人会是谁?”
九枪八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猜测九枪八必定是从秦队长的话来听出了些许端倪,只是现在这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意先捅破,屋里的气氛由此变得尴尬起来。狍子肉虽然新鲜,但是我此时却觉得味同嚼蜡。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秦队长才说起话来:“二当家,我们为了那只火麟食盒两天来都在疲于奔波,真是有些吃不消。不知能否在贵寨借宿一晚?”
九枪八客客气气:“当然可以。这是我们小西天山寨的荣幸。我早已吩咐过崽子预备了房间,炉火烧得正旺,等的就是秦队长这句话。”
秦队长连连称谢,随后又问九枪八:“咱们大当家的身子骨好些了吗?我现在想见见他。”
九枪八说:“我下午的时候去看望过大哥,但只是在门外跟他聊了两句。听他的口气好像病症还没有完全消退。要不这样,你们今晚先缓缓疲沓,八路军同志也不是铁人,舟车劳顿的,换作谁也扛不住。待明天一早我再带你们过去试试。怎么样,秦队长?”
秦队长明知九枪八是在有意推搪,但是他的这番话绵里藏针,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秦队长不得已只好满口应承。
我们各怀心事又坐了半个钟头,其间九枪八一直如奉贵宾般陪着我们,时不时地劝上一两盅烧酒。我见秦队长脸颊略微发红,心里猜想他必定有些过了量,于是轻轻地踩了踩他的脚。秦队长根本没有理会我,却对九枪八说:“二当家,我有点头晕,不能再喝了。兄弟我还有两句话要问你。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二当家就当我酒后失言,千万不要怪罪。”
九枪八说:“秦队长但说无妨,小弟怎敢怪罪?我洗耳恭听。”
秦队长说:“在鸡爪顶子我听裘四当家跟我念叨过,说整个小西天山寨里,属你二当家跟裘四当家关系最要好……”
九枪八直接把秦队长的话拦了下来:“这个不假。当年我刚到山寨入伙的时候还是从崽子做起,那时候老四就经常照顾我。我们俩比亲兄弟还亲。”
秦队长端着酒盅“哗啦”一声站起身来,他的出其不意把我们三人以及九枪八都吓得怔了怔。秦队长把酒盅冲着九枪八:“那么秦铁想知道,对着亲兄弟开枪的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九枪八盯着秦队长咄咄逼人的双眼,最终放弃了他惯有的沉稳。九枪八一声叹息:“既然秦队长已经心知肚明,我也不必再隐瞒了。从背后打了老四一枪的人正是小弟,只是,我希望他能明白……”
秦队长追问道:“明白什么?”
九枪八说:“明白我的苦心,我这么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开枪的人不是我,恐怕老四的性命早就丢啦。”
我被九枪八这番话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猜不透他如此行事的初衷是什么。难道真如裘四当家所言,是震江龙为了报当年割趾之恨才让他痛下杀手?或者是因为裘四当家看到了震江龙手里拿着的火麟食盒?漫无边际的猜测似乎成了当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秦队长张开嘴巴还想再问上两句,这回九枪八利落地伸手示意他不要讲下去。秦队长把酒盅放在桌上,摇晃不已的身子也跟着沉入了座椅。
九枪八把在外站岗的崽子喊进屋,转而又跟秦队长说:“天有些晚了,你们好生歇息。明天早晨我带你们去见我大哥,关于老四的事情还是请他跟你们说比较妥当。”
崽子引领我们走进一间暖和的屋子,待他告退之后秦队长像是突然换了个人,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压低声音吩咐道:“还是老规矩,我们四人轮换着睡觉。小冯和老郝你们俩先睡,到时候我和黄三会叫醒你们。”
由于连日来疲于奔波,倦意已经彻底将我整个身子搞得稀松不已。我横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眨眼间便昏睡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接着由窗纸上投进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明晃晃地叫了一声“秦队长”——只有鼾声。这时我才看到秦队长和黄三歪倒在火炕上,两人睡意正浓。我禁不住有些奇怪:昨晚秦队长明明吩咐四人轮换睡觉,这太阳都升起了许久……我抽了抽鼻子,一个念头猛然闪动在我的脑袋里:迷香!
这个念头让我“啪”的一声弹起身子,不由分说把三人生拉硬扯起来。睡眼惺忪的秦队长听完我的判断后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好像确实有点香味儿。”
我追问道:“难道秦队长不怕九枪八耍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