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把头连连叹息:“我这干儿,生性就是个倔种,跟我一个德行。当年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他早就没命了,昨晚也一样。他是被人使枪从身后打倒的,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我怀疑是小西天山寨里的人干的。除了这些犊子之外,根本没人知道我干儿的行踪。可是我干儿咋都不肯说到底是谁暗算了他——倔驴子!”
听过方老把头的叙述之后我有些疑惑:裘四当家到鸡爪顶子来找方老把头,除去小西天山寨里的那伙胡匪旁人根本不会知道;而他在半路遇袭明显就是寨子里的人下的黑手,这一点毋庸置疑。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目睹了小西天山脚发生的事情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候躺在炕上的裘四当家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看了看我们之后又把眼睛合上了,眉宇间透着一股强烈的抵触。秦队长轻声说明了来意。裘四当家听后费力地摇了摇头,接着虚弱无力地说:“我已经拔香退出了绺门,不想再提从前的事儿了。我来到鸡爪顶子找干爹,就是想这辈子在此终老,此前所有的恩恩怨怨跟我再无瓜葛。”
秦队长说:“我在小西天山寨见过二当家九枪八,他让我带话给裘四当家。他说他对不住你,下辈子还跟你当兄弟。你的行踪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二当家还说当年你参加绺门就是为了打鬼子,而我们要找的火麟食盒很可能跟鬼子的阴谋有关。为了这件事我们已经死掉了一个同志,他是用命把火麟食盒送出来的;不仅如此,山寨里的一位大膘子兄弟也因为这只火麟食盒枉送了性命。”
裘四当家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他显得有些激动,颤抖着嘴唇问秦队长:“大膘子已经死啦?他是怎么死的?”
秦队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复述给裘四当家,然后又说:“现在只有裘四当家你能解开火麟食盒的谜团。现如今鬼子已经投降,可是还有一小撮残余分子死不悔改,前几天城里的武装暴乱你大概也听说了,就是他们伙同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干的。裘四当家入绺门做好汉用枪反抗鬼子,说白了是不想做亡国奴;我们现在苦苦查找真相也是为了整个通化城。十四年的抗战已经死了数以万计的中国人,难道裘四当家你真的忍心看着光复之后百姓们再遭生灵涂炭?裘四当家可以躲在深山老林里不管不顾,那么城里的老百姓往哪儿躲?炕洞里还是屋檐上?”
秦队长说完之后掏出烟来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面色被烟雾涂得深沉不已。
窝棚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沉默间只有炉火还在蓬勃燃烧。方老把头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烧柴,他重新坐进椅子里才说道:“罢了!干儿,我明白你的心思。福祸这玩意儿躲是躲不过的。你跟我不能比,我都这把年岁了,这种日子不想过也给磨习惯咧。虽说当年我是迫不得已来到这鸡爪顶子,但这孤零零的岁月那是把心掏出来熬。我不忍心看你走我的老路,有啥想说的就跟八路军同志念叨念叨,秦队长说的在理儿。”
裘四当家挪了挪身子,接着说了一句让我为之动容的话:“你们说的那个火麟食盒我是见过。”
秦队长倏地站起身来,他盯着裘四当家面露喜色,以至于那支原本要放在嘴里的卷烟被他夹在了耳朵上。他似乎在平息着满腔的兴奋之情,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裘四当家,现在就请你把你看到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我们。”
裘四当家说:“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之前,我想请秦队长先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小西天的绺子虽说打过鬼子,但是起初建绺的时候也抢过老百姓的东西。我没拔香下山之前听说城里的八路军现在正大力剿匪,秦队长能不能对我那些弟兄们网开一面?”
秦队长说:“这件事裘四当家不必忧虑。在小西天山寨二当家也曾跟我提过此事,我已经答应了他。你们毕竟曾经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抗过日,我军不会把贵寨的英雄同其他的胡匪相提并论。”
裘四当家这才微微地点了点头。他说:“其实,昨天早晨送我下山的并不止大膘子一人,还有别人。只是,他事先就已经身在小西天山脚了。”
郝班长忙问:“这个人是谁?”
裘四当家说:“小西天山寨的大当家,我大哥震江龙。”
秦队长吃了一惊:“大当家不是有病在身吗?我听二当家说他得了很重的风寒。”
裘四当家说:“这倒是不假。十多天前他就推说身子不舒服,整日关着房门不肯走出一步,甚至连我拔香这等事情他都没有露面。所以当时我在山脚下看到他也感到很惊讶。”
我突然觉得脑袋一炸:震江龙十多天来没有现身,他完全有可能悄悄地潜下山去。他会不会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刀疤人?可是如果震江龙是刀疤人,那么山脚下被撕成碎片的人又是谁?
我见秦队长沉默不语,便忍不住问裘四当家:“咱们大当家的脸上是不是有一条刀疤?”
裘四当家摇了摇头:“我大哥身子上倒是有些伤疤,脸上是没有的。”
秦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冯,你让裘四当家继续说下去,不要打岔。”
裘四当家继续说道:“见到我大哥之后,我让送我下山的大膘子先回寨子去了。当时我大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应该就是你们口中的火麟食盒。我问他这只盒子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本来是在山脚等着送我,没想到遇见一个人,说是要将这只盒子转交给二哥九枪八,所以他准备顺手捎回寨子里。”
秦队长说:“那么裘四当家,在此期间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位身染重病的人,就是把火麟食盒交给大当家的那个?”
裘四当家摇头道:“没有。我遇到大哥的时候,那只火麟食盒就已经在他手中。”
秦队长开始了他的推断:“如果是这样的话,刀疤人很可能将火麟食盒交给大当家之后想离开,可是中途却被重力撕成了碎片。裘四当家,你后来有没有听到比如叫喊之类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你是否看过火麟食盒里装的东西?”
裘四当家说:“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大哥只是跟我寒暄了两句便急匆匆地走向寨子。那只火麟食盒我也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过他是什么东西,他推搪说人家送给二哥的咱们不好随便看。我跟他道别后便向鸡爪顶子赶来。就这些。”
秦队长继续着他的推断:“如此说来当时大膘子一定没有走远,他应该是目睹了刀疤人被撕成碎片的全过程,然后才拿走了那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至于大膘子为何只拿了那把枪而没有拿剩下的东西,我想是因为勃朗宁这种漂亮的手枪并不常见,而散碎的钱财和那把信号枪在大膘子看来实在入不了眼。裘四当家你走以后,大当家提着火麟食盒回山寨的路上,同样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而这些关系着山寨几百兄弟安危的事情也给大膘子看到了,不然他不会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让二当家带着众弟兄下山。”
秦队长说完之后突然“咦”了一声:“难道——裘四当家见到大当家的时候他染的风寒已经痊愈?”
裘四当家显得异常激动:“大哥他根本就没病。我在途中被打了黑枪之后才明白,当时为什么他只跟我寒暄了两句就匆忙回寨——他是急着回去安排人半路杀我灭口!”
裘四当家的三言两语直接把我噎住了,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就连秦队长也变得瞠目结舌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裘四当家,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裘四当家突然有些犹豫不决。他眨着黯淡无光的眼睛望着方老把头,满脸的皮肉不由自主地微微跳动,似乎秦队长的提问触动了他某些伤心往事。
方老把头用铁钩拢了拢炉火,他说:“这都是些陈年旧事啦,还是我跟秦队长唠扯唠扯吧。”方老把头起身来到炕沿边上,他把滑下裘四当家肩头的虎皮被褥向上提了提,当他看到裘四当家缓缓闭上双眼这才说道:“十几年前我还是通化城的一个杀猪汉,本家姓彭,由于我有一手剔骨头的绝活,邻里街坊们都称呼我彭麻利。后来他们嫌叫着绕口,最后就改成彭麻子了……”
黄三张大了嘴巴:“彭麻子?你,你就是鬼子悬赏五百块大洋缉拿的彭麻子?”
我也有些惊讶。之前在路过彭麻地的时候,黄三特意提过彭麻子此人,说他创立了小刀会专打鬼子,还率众攻打过通化城——原来他并没有死!于是我急不可耐地问:“那你为什么又成了现在的方老把头?”
方老把头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他说:“当年我是受不了鬼子的欺负才横了心在彭麻地拉起了队伍。因为我是使刀的,所以就把这支队伍取了小刀会的名号。我们专打鬼子,端他们的炮楼抢他们的粮,然后分给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有一次抗联的杨靖宇杨司令被鬼子围剿,我们小刀会还帮他解了危机,杨司令打起鬼子可真不含糊,只可惜……后来我们小刀会声威越来越大,来投奔我的乡亲也多了起来,其中就有现在小西天绺门的大当家震江龙。”
秦队长不禁问道:“在路上听黄三说,当年你们小刀会被鬼子的两个联队剿了老巢,除你之外全部都被诛杀,怎么大当家震江龙会逃掉呢?”
方老把头冷笑道:“因为在此之前我就把这犊子逐出了小刀会。而且,我还用手中的刀切了他一根脚趾。”
郝班长突然冒出一句:“难道震江龙干了啥对不起帮会兄弟的事?”
方老把头说:“震江龙打仗绝对是把好手,也深得人心,帮会的弟兄们都把他当成除我之外的第二当家人。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背着我跟鬼子勾结,想要做汉奸!当初我们建立小刀会为了啥?为的就是打走鬼子不当亡国奴。察觉这件事之后我实在是气坏了,想用枪崩了他一了百了,谁曾想帮里的弟兄们都替他苦苦求情,我没了法子才割了他一根脚趾,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吃里爬外。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离开小刀会不久鬼子就出动了两个联队攻打我们的老巢,所有的兄弟都在那场血战中丢了性命,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后来听说鬼子在城里贴出告示,写着悬赏五百块大洋要我的人头,我知道通化城我肯定不能回了,于是便隐姓埋名来到鸡爪顶子以打猎为生。事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震江龙向鬼子告的密,也曾有心找机会灭了这个犊子。但是得知他在三岔岭拉起了绺门打鬼子,我报仇的心也就淡了下来——能打鬼子的都是好种!再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血肉横飞地死掉,我真是厌倦了这种日子……”
秦队长连忙问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跟裘四当家扯上关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