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布衫】幽僻处可有人行[可有人行:没有行人的意思。]?点苍苔白露泠泠[泠(línɡ)泠:形容露珠晶莹剔透。]。隔窗儿咳嗽了一声。
(红敲门科)(末云)是谁来也?(红云)是我。
他启朱唇急来答应。
(末云)拜揖小娘子。(红唱)
【小梁州】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叉手:一种施礼的方式。],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白襕(lán):一种士人穿的上下相连的服装。],角带傲黄鞓[角带傲黄鞓(tīnɡ):带的本体为鞓,以革制成,外裹各色绫绢,裹黄绢的即为黄鞓,又饰以兽角,就称角带。]。
【幺篇】衣冠济楚庞儿整[衣冠济楚:衣帽整齐鲜艳。],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末云)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出自《论语》。这里的意思是既然来了,就要安心待一会儿。]。请书房内说话。小娘子此行为何?(红云)贱妾奉夫人严命,特请先生小酌数杯,勿却。(末云)便去,便去。敢问席上有莺莺姐姐么[敢问:请问。]?(红唱)
【上小楼】“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根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秀才每闻道“请”,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五脏神:五脏指心、肝、脾、肺、肾;
愿随鞭镫:只是愿意的意思。]。
(末云)今日夫人端的为甚么筵席?(红唱)[“(末云)……(红唱)”原无,根据毛西河本补上的。]
【幺篇】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承。不请街坊,不会亲邻,不受人情。避众僧,请老兄,和莺莺匹聘。
(末云)如此小生欢喜。(红)
则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
(末云)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红唱)
【满庭芳】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文魔:读书入迷的人,即书痴;
透士:优秀的人。],风欠酸丁[风欠酸丁:咬文嚼字的书呆子。风欠:痴呆之意;酸丁:指读书人。]。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挣:这里是擦拭之意。],迟和疾擦倒苍蝇[迟和疾擦倒苍蝇:无论快慢,都会滑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末云)夫人办甚么请我?(红)
茶饭已安排定,淘下陈仓米数升,煠下七八碗软蔓青[煠(zhá):通“炸”;
蔓青:即蔓菁。]。
(末云)小生想来,自寺中一见了小姐之后,不想今日得成婚姻,岂不为前生分定?(红云)姻缘非人力所为,天意尔。
【快活三】咱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世间草木本无情,
自古云: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
他犹有相兼并[《快活三》曲:意思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都是命中注定的。]。
【朝天子】休道这生,年纪儿后生,恰学害相思病。天生聪俊,打扮素净,奈夜夜成孤另。才子多情,佳人薄幸,兀的不担阁了人性命。
(末云)你姐姐果有信行?(红)
谁无一个信行?谁无一个志诚?恁两个今夜亲折证[亲折证:当面分辩、对证的意思。]。
我嘱付你咱:
【四边静】今宵欢庆,软弱莺莺,可曾惯经?你索款款轻轻,灯下交鸳颈。端详可憎[端详:细看。],好煞人也无干净[好煞人:男女欢会。]。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收拾书房便来。敢问那里有甚么景致?(红唱)
【耍孩儿】俺那里落红满地胭脂冷,休孤负了良辰媚景[良辰媚景:即良辰美景。]。夫人遣妾莫消停,请先生勿得推称[推称:借口推托。]。俺那里准备著鸳鸯夜月销金帐[销金帐:绣着金线的帐子。],孔雀春风软玉屏[孔雀屏:曲出唐·窦毅为女择婿的故事。]。乐奏合欢令[合欢令:喜庆吉祥的乐曲。],有凤箫象板[凤箫:排箫;
象板:乐器名。],锦瑟鸾笙[锦瑟:华美的瑟。]。
(末云)小生书剑飘零,无以为财礼,却是怎生?(红唱)
【四煞】聘财断不争,婚姻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庆[燕尔:形容新婚快乐的样子。]。你明博得跨凤乘鸾客[博得:换取、赢得;
跨凤乘鸾客:比喻美满夫妻。],我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牵牛织女星:为民间爱情故事中的两个人物。]。休傒幸,不要你半丝儿红线[红线:指定亲的财礼。],成就了一世儿前程。
【三煞】凭著你灭寇功,举将能,两般儿功效如红定。为甚俺莺娘心下十分顺?都则为君瑞胸中百万兵[胸中百万兵:指有用兵的韬略。]。越显得文风盛,受用足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黄卷青灯:指读书人的清苦生活。]。
【二煞】夫人只一家,老兄无伴等,为嫌繁冗寻幽静。
(末云)别有甚客人?(红唱)
单请你个有恩有义闲中客,且回避了无是无非窗下僧。夫人的命,道足下莫教推托,和贱妾即便随行。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随后便来。(红唱)
【收尾】先生休作谦,夫人专意等。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出自《通俗编·仪书》引宋·赞宁《争谱》。],休使得梅香再来请。(下)
(末云)红娘去了,小生拽上书房门者。我比及到得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鱼水之欢:以鱼水和谐、鱼水之欢来比喻夫妇和乐。],共效于飞之愿[于飞之愿:指夫妻欢乐之愿。]。觑他云鬟低坠,星眼微朦[星眼:明亮的眼睛。],被翻翡翠,袜绣鸳鸯。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笑云)单羡法本好和尚也:只凭说法口,遂却读书心。(下)
第三折
(夫人排桌子上云)红娘去请张生,如何不见来?(红见夫人云)张生著红娘先行,随后便来也。(末上见夫人施礼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见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备小酌,非为报礼,勿嫌轻意。(末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一人”二句:一人原指天子,这里指老夫人;庆、善、福,意即众人能活下来,全靠老夫人的福分。]。”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万一杜将军不至,我辈皆无免死之术。此皆往事,不必挂齿。(夫人云)将酒来,先生满饮此杯。
(末云)“长者赐,少者不敢辞[“长者”二句:是说对长者的赐予,年少的及僮仆之类卑贱者不能推辞,宣即受之;长者,年长德高的人。]。”(末做饮酒科)(末把夫人酒了)(夫人云)先生请坐。(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礼,焉敢与夫人对坐?(夫人云)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道不得个:相当于“岂不闻”,“常言道”。]。(末谢了,坐)(夫人云)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者。(红朝鬼门道唤云)老夫人后堂待客,请小姐出来哩!(旦应云)我身子有些不停当,来不得。(红云)你道请谁哩?(旦云)请谁?(红云)请张生哩。(旦云)若请张生,扶病也索走一遭。(红发科了)(旦上)免除崔氏全家祸,尽在张生半纸书。
【双调】【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排著酒果,列著笙歌。篆烟微,花香细,散满东风帘幕。救了咱全家祸,殷勤呵正礼,钦敬呵当合[当合:合当,应该。]。
【新水令】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双蛾:双眉。],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浮涴(wò):即浮污,浮土。涴,原作“污”。],则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钿窝:衣服上的装饰品。]。若不是惊觉人呵,犹压著绣衾卧[“犹压”句:出自柳永《定风波》词意:“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红云)觑俺姐姐这个脸儿,吹弹得破[吹弹得破:形容皮肤娇嫩,口吹指弹都会弄破。],张生有福也呵!(旦唱)
【幺篇】没查没利谎偻科[没查没利:无定准,无准绳,信口胡说的意思;
偻科:相当于喽啰。],你道我宜梳妆的脸儿吹弹得破。
(红云)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的样儿。(旦唱)
你那里休聒,不当一个信口开河。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
(红云)往常两个都害[害:患相思病。],今日早则喜也。(旦唱)
【乔木查】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较可:全愈。较、可都指病愈。]。酬贺间礼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
(红云)敢著小姐和张生结亲呵,怎生不做大筵席,会亲戚朋友,安排小酌为何?(旦云)红娘,你不知夫人意。
【搅筝琶】他怕我是陪钱货[陪钱货:旧时因为女子出嫁需陪嫁,所以俗称女子为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两当一便成合:说夫人吝啬,把酬谢和成亲两件事,合在一起办酒宴。]。据著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活[消:受用。消得:消受得;
家缘:家业、产业。]。费了甚一股那[一股那:即一股脑儿。趓(duǒ):通“躲”。],便待要结丝萝[丝萝:兔丝和女萝,是两种只能依附他物生长的植物。这里是以丝萝比喻婚姻。]!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虑过[省人情:懂得人情世故;
忒虑过:太过虑。],恐怕张罗[张罗:操持备办,料理谋划之意。]。
(末云)小子更衣咱。(做撞见旦科)(旦唱)
【庆宣和】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那[那:同“挪”,移动。]。我恰待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的灵心儿早瞧破[识空便:空便为机会,空闲的意思。识空便就是能见机行事,有时也作识趣讲。],諕得我倒趓,倒趓。
(末见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拜哥哥:拜为兄妹便不可结婚。]!(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儿落】荆棘剌怎动那[荆棘剌怎动那:惊得我不能动弹。],死没腾无回豁[死没腾:蒙住了,痴痴呆呆的样子。没腾:助词,无义。],措支剌不对答[措支剌:慌张失态,不知所措的样子。支剌:助词,无义。],软兀剌难存坐[软兀剌:就是软的意思。兀剌:助语,无义。]!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即即世世:亦作积积世世,是老于世故的意思,有奸诈、老奸巨滑的含义。],著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蓝桥水:使相爱者分离的大水。],不邓邓点着祆庙火[祆(xiān)庙火:使相爱者分离的大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比目鱼:俗称偏口鱼,用以比喻恋人或夫妻。]。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扢搭:“锁”的声音。]。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旦唱)
【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无那:无奈。]。俺可甚“相见话偏多[相见话偏多:这里是反语,说不出来话的意思。]”!星眼朦胧,檀口嗟咨,攧窨不过[攧窨(diéyìn):攧:顿足;窨:忍声吞气。]。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畅好:上好,恰好;
乌合:比喻散乱没有秩序。]!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红娘,接了台盏者[台盏:有托盘的酒杯。]!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玉液金波:均指美酒。]。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梦里南柯:南柯一梦,一场梦,典出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一垛:一堆。];我这里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沉疴[沉疴(kē):重病。],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喽啰:聪明干练,狡猾的意思。后指小辈们。]!
(夫人云)再把一盏者。(红递盏了[“红递盏了”原作“红递了盏”。])(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烦恼犹闲可[闲可:平常。],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趓[抛趓:抛开、躲避,抛闪、分离。],咫尺间如间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