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盛头脑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应该忘怀,却最终丢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
他是最早跟随楼澈的人。
记忆中,在太子府那时,楼澈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见时,还以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读书卷,所体现出的毅力连他这习武之人都自叹不如。从那时起,才发现,这个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潜质。
十五状元及第,当时几乎成了京城的轰动。
弱冠之姿,锦衣玉冠,跃身马上,风流俊彩。
当前来贺喜的人流踏破门槛之时,他发现那少年开始变了,时不时嘴边挂上笑容,笑如春风,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为太子幕僚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为他贴身的护卫,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变地日趋老练。
欲望,在接近权力时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引来太子的忌惮,甚至动了杀心,而那个在官场上混了两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当机立断,转而辅佐当时的太后,为她出谋划策,当太子病逝,太后专权时,少年已经从雏鸟变成了展翅的雄鹰。
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不惧不畏的胆识,谈笑风声间制人死地的手段,运筹帷幄的谋略……几乎所有成功应该具备的条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样风起云涌的斗争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动,笼络大臣,拟罪状,引禁军,把太后逼死在崇华殿上。
当时那凄婉的一幕,犹似历历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后,七窍流血躺在殿中,楼澈一步步踏下殿来,淬蓝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态带着天生贵族般的优雅,唇边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众官的高傲,何等的惊才绝艳。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殿上,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护卫这个主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权势愈来愈大,当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复见,等着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夫人,在这花园深处,才有了真诚的笑容,难道……现在也要抛却在权力的欲望中了吗?
官场如海,没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记忆如潮涌,心思翻滚,楼盛慨然无比,铮铮汉子也蓦然多了一声叹息,默默等待着楼澈的最后决定。
楼澈默然无语地靠着椅背,闭眼养神,隔绝了一切外界干扰,舒豫天的话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间,时时回荡。
天下……
这两个字有着何等的诱惑性。只手遮天的权势,掌握命运的力量,这些都是他隐隐期盼的东西,近十年在宦场沉浮,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比之战场的拼杀又不知凶险了多少倍。
从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灭对手,在生存中磨练出种种手段和智谋,成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得来的,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即使别人在背后讥讽他“狡诈如狐,阴毒如蛇”,他也置若罔闻,付出一切,换来的是傲视天下的姿态。
而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间化为泡影……
郑锍,从不知道他隐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对付太子之时,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隐晦之深,让楼澈打从心底佩服不已。
皇权,本以为已经被他架空的东西,如今正势均力敌地和他做着抗争,而那个皇权在握之人,似乎还爱上了归晚……
真是可笑至极……
他早已习惯阴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把归晚牵涉到了阴谋之中,还必须做出选择……
脑中不断翻滚着,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读圣贤书,外院之中,还有一潭被他洗笔染青的墨池,每日与书为伴,在寂寞中学会如何争权。
朝堂外,一段长长的官道,他徐徐走过,看百官低头哈腰,一言一行,决定朝廷动向。
奋斗了这么多年,除了权势,他还得到了什么?
倏地睁开眼,楼澈向窗外看去,楼盛和舒豫天都是一惊,同时顺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蓝无云的天,碧翠摇曳的花园,夏日里独有的浓郁气息弥漫着……
在别人都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状态下,楼澈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听到一阵悦耳至极的笑。
“不行。”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全消,楼澈低头看向舒豫天,恢复了俊雅之态,听似温泽的口气中却带着断然的拒绝。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相爷,您再考虑……”这样一个难遇的好机会,照楼澈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为何……
一摆手制止他后面想说的话:“够了,你给我听着,再让我听到着这样的话,你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心头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说得到就做得到,心里有些不甘,还想再说,楼盛已经走上前两步,完全挡住了他想说话的机会,沉默了一会,他挣扎再三,哀声一叹,只得放弃。
房中安静了,楼澈看着楼盛半带威胁地“送客”出门,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何会断然决绝舒豫天的提议,只是直觉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归晚在相府中,他就无法抑制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红墙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绞……
他宠之爱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点委屈……
罢了,罢了……
“议事完了还坐着干吗呢?”书房门被推开,灼热的光线随之而入,楼澈睁开眼,在光晕中,看到归晚走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带给他一丝平静。
他扬起眉,还没张口,看到归晚踏进房中,带着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动,话到喉中,没有出声。
心如明镜,突然明白了。
滔天权势,只手遮天……换来的,原来只是她……
浅浅一笑啊……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脸窒闷和不甘,回头望望相府的额匾,神色复杂,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来,他跳上马车,才坐定身子,还来不及惋惜出声,车内早有一人盘腿坐着,姿势古怪,笑看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遗憾……”
“楼澈本是权术之才,谁知也会如此死脑筋,”舒豫天看看对方,丝毫不感到奇怪,续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他败相已现,看来我这边也要输了……”
车上人忍不住一阵笑出声,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边似乎也不尽顺利,是赢是输还没有定论……再说了,你们个人输赢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得益的是整个家族。”
舒豫天脸色稍缓,想起刚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轻声一叹,不再说话。
马车向西,在落霞余辉中,渐渐消失……
天载四年,初秋之际,朝廷内风波不断,虽无影响局势之大事,小事却接连不断,党派之争愈演愈激烈,连京城普通民众都嗅到了些微气息。
秋风未起,八月末,京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弹劾户部尚书,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户部尚书为官多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甚至连户部尚书所收取款目都标明地一清二楚,有如亲见,又哀呼此类官员不除,难以平民愤,难以肃朝纲,奏章所写,文笔犀利,饱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虽没有明言,却已有落案查实的意思。当朝首辅楼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员弹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间,为先皇所编写的史书中用意不良,有亵渎先皇的险恶用意。顿时,翰林小吏从原告沦为被告。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
这个事件拉开了天载四年党派之争的序幕,后史把它称为“翰林上书”。有后代历史学家指出,这个事件仅仅是把几年来小范围的党争拉到了一个大舞台上,同时,这也是皇上与楼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都有着试探对方的含义。而那个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员,仅仅只是这场交锋的开路先锋而已。
相府依旧,红枫翩然。
自那场密谈之后,楼澈对舒豫天多出几分戒备,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原因无它,此刻分出精力与人手来对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会直接影响到相府的实力,况且对付舒豫天容易,要铲除在南方根基稳扎的舒家却并非容易的事。
同时,他对舒家产生了极大的疑虑,皇宫后院之事,自从郑锍亲掌之后,消息极难打听,而舒豫天在书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难道他在宫中也有内应?
不动声色地继续利用舒氏,楼澈显得万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动静,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部署,等着朝廷风雨的来临。
朝廷之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府外院官员进出议事,紧张忙碌。而内院之中,却依然是欢声笑语,不解忧愁。
内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旧,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们坚信着,只要有楼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来。
轻托香腮,归晚一手拿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门“嘎吱——”一声细响,她抬首,玲珑推门而进,脚步显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归晚耳边低语。
“德宇公公?”微讶出声,归晚把书放到一旁,看着门口,沉吟起来。宫中总管此刻在院外求见?
对着玲珑点了点头,看着她又一阵急步出门而去,归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这些日子,相府内院平静如初,只是这院中下人的欢愉平静是真,她却是半真半假,明白里掺着糊涂,这样,才能在暗涛下欢笑着,一天过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时来,又为了哪桩呢?
“夫人。”斯文有礼的声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远了,归晚转过身,门口已站着一人,欣长的身形,宝蓝长衫,挟着薄薄秋意,倒似一个世代书香的公子,哪里看得出他是如今宫中大红人。
细一看,他虽含笑而立,那面色却有些苍白,眉间悬着忧。
“公公……”归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珑乖巧,早已在一旁拿过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还没稳,一杯清气四溢,浅香萦然的碧螺春已经递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过热茶,却没有触口,一转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着头,想说话又难开口的样子。
过了半晌,终是耐不过这份外的静,一张口,声音低中带着哑:“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么对这南方望族感起兴趣了?”不答反问,探着德宇的话外音。
摇了摇头,拿过茶,一饮见底,润了润嗓子,德宇才又开口:“夫人也许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厉害,”说到这,也许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顿了顿,迎上归晚疑惑的眼神,稍理头绪,续说道,“皇上曾出宫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药花会之日,到日落之时才回到宫中,随行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皇上召他谈了足有一日,从那之后,此人就暗地为皇上出谋划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踪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费了些时日才查出来,他是舒氏子弟,听闻叫舒豫海。”
听到这名字,归晚心蓦地一凛,眉轻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个到相府,一个到皇宫,行事诡秘,其后深意难测,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备而来。楼澈应该看得出这点,皇上也不糊涂,只是这其中厉害关系牵扯不清,他们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许多事不能放手为之,有了舒氏,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可以借手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无穷。
“公公今日来就为了这舒氏家族的事吗?”
德宇抬起眼,突然从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归晚面前,隔着几案,归晚微诧,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却被他一个沉重眼神压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着点肃穆,远看萧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堑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监嘴巴不严实,把你的事透露给了舒豫天,这舒氏狡诈,一心为谋权,只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妥,今日特来请罪。”话音落,低低的伏着身,他跪在几案前不作声。舒氏的行动力比他想象得还快,舒豫天向楼澈进言已是好几日前的事,这点,德宇自是不知内情了。
归晚先是有些讶意,而后悠淡一笑:“公公不必这样,这天下间这么多张嘴,管也管不过来,小太监误事,跟公公没有关系的。”对着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立刻上前搀扶德宇。
谁知德宇依然纹丝不动地跪着,只是苦笑着摇头。他独在宫中寂寞,无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后将泄露了皇上和归晚些许事,被小太监听去,这才恰巧透露给了舒豫海。事后,他懊悔无比,虽然将泄密的小太监暗地整死,却怎么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实,可惜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对归晚说出。
见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归晚也犯起难来,她一手把德宇拉进了这复杂的旋涡,害他身不由己,随之沉浮,现在他居然还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来请罪,怎不让她心头震动,一时间竟无语可答,片刻后,归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还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着,是要与我算清楚吗?”
德宇微愣,这才站起身,心头的大石放下,忧色减轻,退后几步,对着归晚细看了几眼,须臾之后,茶已渐凉,他开口:“夫人,请你多加防范舒氏,我不能多逗留,这就告辞。”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确不宜在此停留,归晚颔首,看着他恭敬地躬身一礼,就在他转身之际,忍不住唤:“德宇公公。”
“夫人还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宫吗?”
听到这句话,德宇身躯稍怔,心头暖流潺潺流过,知道归晚这句话在关心他的安危,怕他因为私自出宫担上关系,背对着归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浅笑如新月之弯勾,眸如夜,藏着如许的醇色,灿如星辰。
“夫人请放心,今天出宫是有公事,不会有纰漏。”头不回,他抛下话语,就这样走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掠入暮色中,玲珑忙紧跟而出。此时谁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访,是最后一次见到归晚,这样的不回首,在日后,竟成了一种遗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归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绪有些不安宁,她站起身,来回在房中踱了两圈,这不安却越积越大。瞻前顾后地细细一想,她吟然轻叹,拿出笔墨,就着几案写下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三娘,信中嘱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针对相府的行动,请三娘全力对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写给兄长余言禾,晋阳离舒氏家族的根基极近,归晚在信中请求兄长,在舒氏权势过大之时,不需顾及,直捣黄龙,务必要铲除舒家。
这个时候,归晚已经看出了舒家的狡诈手段,想在皇上和楼澈的争斗中占便宜,以这个为契机,做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楼澈的斗争,她揣着明白当糊涂,因为这是男人的天下,这场争斗,不允许别人的插手。她只能默默地陪着楼澈,在他闲暇之余,一盘棋,一杯茶,清风遐迩,伴君盈然一笑。
在这份表面平静中,她不允许有人在暗地里阻挠甚至伤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点预兆,她也要在其行动之前将其扼杀。
看着墨迹未干的书信,她轻轻折起,放入信封,递到蜡烛旁,看着烛泪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怅,似乎也在这炙热烛泪中尘封住了……
即使归晚如此聪慧,也没有料到,她这两封信还是晚了一步。
历史的转动不会停留,就算机关算尽,欠缺了天时,地理,事情终难成功。历史里轻轻一笔,带过了无尽的心酸和无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酝酿,是德宇暗访的忠诚,是归晚夜书的心计,还是楼澈运筹帷幄的布局……
天载四年,中秋之时,明月高悬空中,月辉倾洒大地,就在归晚的两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时,别处发生了一些改变后来党争结果的大事。
天载四年秋末,下相城门下。
夜幕低垂,暗夜无光,风呼啸而过,簌簌生冷,一个穿着厚重锦衣的男子站在城门口,抖缩着身子来回打着转,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不时地往大路张望,呼吸间吞吐着淡淡白雾。
“师爷,来了,来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个守城门的官兵小跑着靠近,手中灯笼忽明忽暗,在黑夜中显得虚渺不真。
听到小兵的话,师爷的精神为之一振,挺直了身躯,视线锁着前方。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马车辘辘声渐近,径直来到城门口停下。师爷连忙迎上前去,躬着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张师爷,我不在的时候,城里还好吧?”车帘掀起,一个略显胖的身影在官兵搀扶下跳下马车,狐裘裹身,满脸疲惫,右手揉着酸疼的脖颈,左手上捏着一个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话只不过是官面话,下相是南方富裕之乡,民生安乐,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下了车,顿时感到寒气逼人,嘟囔着,“今年这天还真反常,这会儿就这么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顿马车,师爷紧跟在太守之后,轻声问:“大人此次进京拜见楼相,想必大有收获。”
“恩,事情紧急,这段时间京城局势紧张,相爷那边催得紧,”对着自己的心腹师爷,太守见四下无人,坦言,“相爷要南方连成一线,只要一致反对,中书院计划就不能成,如果让皇上把中书院给办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看,这是相爷亲笔书信,等明儿一早,给其他几位大人过目。”肥胖的手轻轻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楼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员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维护,在京有楼澈的照拂,近些年来,为楼澈巩固南方势力献了不少功,春风得意,官场亨通,自是身宽体胖,一笑起来,脸旁的肉还会抖动。
“大人明智,等楼相独揽大权,大人腾飞之时,还要多多提携小人啊。”嘴上恭维着,师爷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两人走向城门,太守絮叨着进京所遇之事:“要说这京城什么都比下相好,但是这京城的美人啊,不够温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丽多情啊,”话音一顿,看着师爷听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话说回来,有一个例外——楼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绝代佳人,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楼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远,他连楼夫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风华,即使身处簇簇花团中,依然让人感到目眩,惊艳一瞥,难以忘怀。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城门,师爷回过头来,正要指使着官兵把城门关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而至,官兵们停下手,师爷和太守回过头,眼见尘烟飞扬,一匹快马奔到城门下,黑暗中,昏暗的灯笼照不清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爷,楼相有信到。”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脚刚到,后脚就跟来了楼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爷有何指示?”见那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书信,不宜传入外人耳,他涎着笑走近,马上人翻身下马,凑近他。太守正欲开口,仰首看清对方,脸色惶然一变:“你——”
师爷等在城门边,看着太守慢慢走去,和那传信人亲密的样子,身子还抖动着,似乎在笑,他缩缩身子,耐心等待,可是过了一会,太守依然维持着那种姿势,他心中一凛,窜起不安,正想大声喊,突然看见太守的身子已经慢慢跌倒,传信人还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师爷的心急跳起来,漆黑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用手一指太守处,大叫:“刺客,是刺客——”
两个守门官兵听到叫喊,拔出腰间的刀,可惜此刻已经晚了,传信人快如闪电,官兵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师爷目睹了一切,嗓子哑哑的,发不出声音,腿一软,跪倒在城门口,然后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惊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杀案”以快骑急报入京城,以太守及马夫在内共七条人命,无一幸存。而这起刺杀,只不过是南方官员被杀大案中死亡人数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时期,蕈州,洪桐的重权者相继被杀。牺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条人命,在一夜间归西。
而这三个官员,都是楼澈在驾御南方的有力助手。这个震惊南方的刺杀,在以后的二十年内都没有破案,百姓提起这场暗杀,都还心有余悸。
铅云低垂,青天苍茫,沉郁的天色灰蒙蒙,北风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隐疼。
楼澈走出书房,墨色交领长袍配着黑貂皮裘,蟒纹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砖上瑟瑟作响,来到月牙门的通道,远远就听见楼盛和管家议论着什么,近了几步,楼盛转过头来,神色比这天色更沉郁,低头道:“相爷。”管家也随之躬身。
楼澈看他俩的神色间透着紧张,也猜到刚才谈论的内容,此刻只当作不知:“前几日吩咐的准备好了?”
管家不吭声,楼盛点点头:“是,准备好了,可是相爷,这样做……”
“够了。”截断他的话,楼澈显得有些不耐,对于南方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三个太守的被杀,瓦解了他近几年的努力,如今这样的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了。鼻间上忽地一凉,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飘起了雪子,细细的,徐徐在空中飘飞,相府的楼台亭阁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来,端的是美景如斯,动人心怀。
“相爷,”趁着他一晃神之际,楼盛走上前,双手捧上一件事物,“这是前日,林将军府上送来的,说是交给相爷或夫人,昨日见相爷心烦,所以……”
接过楼盛递来的东西,是一封信和一块胜雪三分的莹玉,楼澈略一沉吟,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签,只夹着一张便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一年。翻来覆去把便条看了个透,也只能看到这两个字,楼澈眉轻折,猜不透其中含义,再看那块玉,如意雕纹,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细想一下,楼澈面无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边劝说,雪大了,站久了伤身。
不理会管家和楼盛的劝言,在院中静立着,直等到满院都蒙上了一层银白,他才悠然道:“归晚必然喜欢这景色,”不等楼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内院卧房,大步流星,“现在就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管家面色苍白,楼盛低头不语。
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经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觉得亲切至极,楼澈一路走来,轻声推开房门,半掩的门扉内,归晚卧躺在贵妃椅中,房内暖意融融,中央处摆着炭火盆,哔剥作响,蹑声走进房,香炉熏烟袅袅,如兰淡香飘忽鼻端,他掩上门,坐到贵妃椅的后端,静静观赏归晚的睡颜。
古人说,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归晚却比海棠更胜几分,因房内温暖,皮肤透出婴儿般透明的质感,红粉绯绯,恬淡的睡容,宛如观音。
就算一辈子陪着这样的睡颜,也不会生厌,恋恋地看着,时间停泄不前,一时温情四溢,楼澈轻抚上她,触手温腻,心中一荡,忽然那炭火一声毕剥响在静谧的房内,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轻摇归晚的肩膀,看她慢慢从酣梦中苏醒,睁开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对上楼澈,泛起笑:“夫君。”
宠溺的轻轻一拧她的脸蛋,楼澈笑谑:“看你,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顺手一整衣领,把头发拢到颈后,归晚雅笑如菊:“夫君哪还有丞相的样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确无半点威严,楼澈一时倒无语可答,见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长发飘然,泛出润泽,搂过她,手抚上她的发,滑地不可思议,比之江南锦缎丝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动,他牵起她的手,到梳妆台前。
归晚见他拿起骨梳,讶然道:“夫君?”
“看我给你梳个美美的发式。”他的手能画山、水、鱼、虫,能书真、草、隶、篆,这小小梳发岂能难倒他。
听他说得有趣,归晚任他为之,楼澈的手修长洁白,在男子中少见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戏法一般,片刻时光,就梳出一个发髻,简单雅致。他四顾,拿起桌上的发簪,放在髻上对比,又觉得太俗,最后只挑支银簪,插在发上,配上归晚的眉如墨画,轻颦浅笑,相得益彰。
凝视归晚,楼澈恍然失魂,他的归晚,总是淡淡的笑,笑意变浓时,脸颊旁现出梨窝浅浅,好似晨曦初现,又如拨云见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泽,细看是深潭,蕴着流光异彩……
他的归晚……
“夫君?”惊觉他手势骤停,神情晦涩,归晚仰起脖子,直看进他瞳眸深处去,“怎么了?”
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柔情四起,楼澈握住她的手:“归晚,你先离开京城,到北边去。”
听他如是说,心中一凉,归晚错愕地盯着他,已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形势已经刻不容缓到这地步了?
“不要,”坚定地拒绝,“我不离开这里。”
“归晚,听着,你暂离这里,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去接你,听说在北边境有处地方,是启陵与弩族商交之地,那里平静安宁,是隐居的好地方,你在那里等我三个月,日后晨昏相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吗?”苦口婆心地劝慰,楼澈平定的声音给人信服的力量。
归晚只是摇头,半点不为所动:“不,我要留在这里。”当初说好福祸与共……
“归晚,”厉声出口,楼澈也是一怔,他几时对她如此严辞厉色过,“你留在这里,我必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争斗起来,相府被围,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他所唯一顾及就是归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进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转,看不其他,归晚鼻尖一酸,柔肠百转,只觉得心里堵了千千个结,又像虫子在啃噬,心一拧,泪盈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摒着不肯落下,咬着下唇,已然泛白,忽见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点而朱,看得楼澈心惊。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宫内的秘道,得前太后亲传,就是当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房内窗户紧闭,归晚定然看着楼澈出神,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闪而过,脑中却一片空白,心痛如绞,从没有想过要面对这种场景,此刻直面,心头也不知是悔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