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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回家

那声音是春风含笑的,直吹到心里,出宫本就是她所愿,归晚轻点头,凉风起兮,碎发飘到眼前,她才一抬手,就触碰到楼澈指,那修长的手指替她把散发拢到耳根后,而后一勾,顺势将她轻楼进怀中:“气恼了?你可以气,可以怒,但是不许就这样故意忽视……归晚……”

轻叹一声,楼澈也不知如何解释,对着朝廷重事,他可以指挥若定,没有半丝犹豫,可是对着这他娇宠至极的人儿,他反而不知如何应付她的情绪,她是永远含笑的,怒也笑,悲也笑,就连没有任何感情时都是笑着的,相处久了,才知道那是习惯,一种渗入骨髓的淡如。明知她此刻是不开心的,他倒有些无措,拿捏重了,怕无意间伤了她,轻了,又怕不进她的心。

累了,原来她是累了,轻靠着楼澈,她本欲退开,终还是不忍,五个月来的苦涩,就在这怀抱里淡了,散了,耳边听他一句“回家了”,一丝酸酸的感觉,泛上心来,惹来她无限优柔,她信什么?该信他人之言,还是信眼前所见?在她还没有选择好之前,心就累了,所以一切可以等以后再计较,默默在心底这样说着,她五个月来头一次这么放松。

轻柔地楼着归晚,楼澈轻拍着她的肩,哄小孩似的,看她闭起眼帘,知道她倦了,口中轻呢着:“这里在南郡看到一种宫灯,精巧可爱,我带回来一盏,给你放在房中可好?”

“宫灯?”归晚轻蹭了一下脸,扇子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宫灯占地方,我不要。”

“我让人给你打造一盏小的,挂在房中,用琉璃做面……”对归晚的任性不以为许,反而有些庆幸,她的心没有拒绝他。

见她不应声,知道她是答应了,楼澈轻笑,续又说了一些南郡的所见所闻,半哄半劝,逗着归晚说话,想要化解她心中的结。

景仪殿外的宫女见状都有些为难,其中一个胆大的,悄悄凑近,声音不高,却让楼澈听得清楚,婉言提醒道:“楼……楼相,晚夫人……车已经备好了……”

楼澈身子蓦地一僵,归晚感觉到,睁开眼,欲退开身,腰间被楼澈紧楼住,楼澈另只手抚过她的发,环住她的肩,温柔非常。转向宫女的犀眸却闪过厉芒,阴冷阵阵:“你刚才称呼什么?”

宫女早被惊呆了,不知哪里犯了错,唯唯诺诺地道:“楼……楼相,晚……晚夫人……车……车……”

“放肆,”楼澈冷冷地喝道,“以名为称是宫中女子的习性,我楼澈之妻,应该称呼楼夫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宫女忙磕头:“楼相恕罪,奴婢是听从上头的吩咐……”

“来人!”半点不给机会,楼澈高唤一声,殿外涌进几个侍卫,排列站开,“带她下去,掌嘴五十,撵出宫去。”

宫女不停磕头,口中求饶,侍卫听命立刻上前,死拖活拽地地把宫女带出殿外,旁边的宫女们早已吓地不敢吱声,抖抖缩缩地又上前一个:“楼相,楼夫人……车已经备好了。”

感受到从楼澈身上弥散开的怒气,归晚不语,沉思着,楼澈已经低下头:“累了吗……这就回家。”

轻轻在她颊边印下吻,连凉风都融在这柔情中,拂面带着温意。

从深宫到官道有一条长道,两旁红墙绵延,犹如无边长线。遥遥无尽,和楼澈并肩走在道上,归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经和萤妃一起漫步于此,讨论过此道的长短。她说,去时归心似箭,来时长路漫漫,萤妃心思细腻,在此话中可见一斑。此刻道还依旧,人已袅然……姿容倾城的女子,最终都是如此命运吗?

心中一寒,归晚想要抽回手,一缩之下发现楼澈紧握着不肯放松,丝缝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让她隐隐生痛,偏眸看向楼澈,薄唇紧抿,微小的弧度虽笑犹怒。才想开口,楼澈突然慢下速度,盯着前方,笑漾开,幽眸却更见深沉。

“皇后娘娘。”

依着深宫最后一道门栏边,皇后款款而来,华贵的姿态不改,笑道:“听说归晚要出宫了,我来送送……楼相,让我和尊夫人说几句贴己话可好?”

楼澈沉眸一笑,松开握着归晚的手,雅然地退后几步:“臣代归晚谢皇后娘娘之恩眷。”手轻恭,潇洒地走开,拉开与归晚和皇后的距离,站于后方。

归晚转了转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后走近,亲密地拉起她的手,帮她揉捏着,两人慢慢踱前。

“刚才怎么就这样走了?”皇后轻声开口,“可是听到不舒心的话了?”

“皇后娘娘多心了,空气浑浊,我透些气而已。”归晚笑。

牵着归晚的白脂似的纤掌,皇后轻叹:“你到底信不过我……归晚,女人难为,深宫后院,侯门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难为了……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恩?”

这话是动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归晚心中一动,看着皇后,温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亲,暖意涌上身,归晚轻握住皇后的手。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这就是女人的难为之处,我入宫这么多年来,悟出一个道理……”皇后的瞳色迷茫起来,似在回忆什么,口气也飘忽了,“与其争宠,不如争位,女人的虚荣建立在男人的权势上。”

“皇后……”归晚哑然,揣测着皇后这番话的深意。

“归晚……今日找你去崇华宫,其实想跟你说……只要你愿意……我愿与你共执凤印,分治后宫……”皇后突然一顿,平地一声雷的说道。

暗自一悸,归晚松开手,瞥过身后,楼澈不曾注意的样子,这才回眸深深注视皇后:“皇后娘娘,你糊涂了吗?怎么能说这话……”

皇后镇定大度地一笑,说不出的宽容和柔丽:“你是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我此语出自真心,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

归晚怔怔地看着皇后,眸对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阳,透着如许光华。

坚定地摇了摇头,归晚新月如勾的弧度扬起:“我非凤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谢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停顿须臾,皇后笑出声,张扬大笑,似开心又似愁闷,笑阵阵,连隔着段距离的楼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后认真地看着归晚:“好……好,果然是玲珑过人,光是着清风姿然,世间又有几人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态了……”

这一国之母的女子说着说着,眼泪盈然,眼圈晕红,归晚见状,酸涩之感亦起,柔声劝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尽头,不能再送了,快回宫吧。”

看到道口停着相府的马车还有侍卫等候,皇后恍惚地点点头,启口欲言,又轻合上唇畔,楼澈走上前,惊异地看着皇后,牵过归晚的手,抛下一句“皇后娘娘告辞了”,就往前走去。皇后还懵然地原地站着,忽然又一动,快步上前,拉住归晚,凑于她耳旁,轻言道:“从玄育门走,千万不要去玄吉门,切记。”

归晚诧异地回视她,夜眸轻转,已经猜到其中些许玄机,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于胸。

“谢谢你……姐姐……”

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明的泪珠滴落下来,站在原处,看着归晚和楼澈上了马车,马鞭高扬,车轮骨碌之声响起,她才恍过神来,回过身,欲回宫中,被眼前红墙耸立的长道吓了一跳,怔然望之,带着看不到底的惆怅,慢慢向深宫走去,掩于虚华之中。

“怎么?不舒服?”楼澈把手尉上归晚的额,指间轻按她蹙起的眉宇,温润的视线锁着她,想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把车帘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门的路,心稍定,归晚回头看着楼澈,美玉似的脸,清贵的气度,真切的关怀,如此翩翩风雅的男子,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心?心中略微挣扎,她深深一个呼吸,问道:“你把萤妃带到哪去了?”

楼澈一个轻愣,没有料到归晚突兀地跳出一个问题,含笑道:“姚萤和我已经是旧事难提了……不要把它介于心怀。”话音轻笑,倒似有愉悦。

“夫君,你把她带哪去了?是……端王那里吗?”梗在心中,不吐不快,归晚续问道,就算真实让人难以接受,她也想亲耳听他说一遍。

笑敛去,楼澈眸中异色掠过。

“是谁对你嚼舌根了?”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悦,归晚吟然浅笑:“那么说,是真的了?”

眉目一沉,楼澈轻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着归晚,见她悠畅之态,轻然若风,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柔意流转:“我愿意解释,你可愿听?”

疑惑地看着楼澈,归晚颔首。楼澈见状,又带起淡淡笑容,沉声道:“那一日,我到宫中……”

“相爷……”一声大喊,震天地传来,打断车内两人,楼澈冷芒瞳中略闪,平静的脸上微有惊疑。归晚听出是楼盛的声音,暗惊,楼盛为人素来沉稳,是侍卫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张至此?

“相爷……玄育门有埋伏……”大声嘶喊中,侍卫的马蹄声似乎有些纷乱。

楼澈立刻扬手揭开车帘,向外看去。

车帘高撩,外面的光线立刻斜入内,入目是一片暗红色,归晚的心一瞬漏跳,傍晚的京城,余辉未消,罩着迷蒙的晚霞,氤氲着有如褚石染出的红,占据了半片天空,玄育门下的一众将士就衬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肃杀地站成一排,拦住出路。为首的将领身材娇小,一张英气勃发而又嵌着俏丽的脸,秋风飒飒之姿,绿水涟涟之态,身为女子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将风。

“楼相……皇上有旨,请夫人留下,再在宫中多逗留几日。”高居马上,林染衣大声宣布来意,一身全黑的战袍,配着她的英姿,肃穆如同女战神。

归晚讶意和恼意同时侵上身,手紧抓车内备着的蒲团,定神不语地看着帘外犹似陌生的情景。

惊疑之色倏闪过瞳色,楼澈依在车窗口,薄笑里含着阴冷,讥道:“这样的阵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标榜正义长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风,楼某也算见识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话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点不见慌张。

骤然沉默,林染衣脸色阵红阵白,随即又横刀向前,声音一板一眼:“楼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还请夫人下车。”

拦门的将士是林家军,军容整齐,前一排手携陌刀,后一排弓箭上弦,虽然半丝不动,压迫之气已经浓烈地弥漫开,西风四起,带着低弥的气息。

归晚仔细地探看着楼澈的表情,就怕错过细微的变化,可是那幽沉的沉健,无迹可寻,阴晴不露。手下一暖,发现楼澈大手紧包住她的手,坚定地没有丝毫的怀疑和犹豫。同时,对着车外紧随在侧的楼盛命令道:“冲过去。”

车外居然没有应声,楼盛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马上的倩影,脸上现出陌生的情绪,以至于刮过耳边的喝声都充耳未闻,心半上不下,百味陈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直到楼澈一声短喝“楼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冲过去。

冲过去?硬冲过去?抬头望向前,他以百般复杂的神色看向林染衣,蓦然发现对方似乎也同样闪过模糊不清和挣扎的表情。

心一痛,还来不及细想,手已经习惯性地抚上刀柄,金属摩擦之声灿然,银光一闪,他挥刀指前,口中喊道:“保护相爷和夫人,上。”脚夹马腹,箭穿而出。侍卫们应声而亮出兵器,同时向前冲去。

被这迫人的气势所震,归晚看着车旁的侍卫们勇猛地窜前,慨然未起,本是停着的车轮又开始疯狂转动,剧烈颠簸着往前。她忙扶住车栏稳住身子,背后似乎有了依靠,波动也不是那么大了,她偏首,对上半隐半沉的神色,楼澈正环着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车外,一片纷乱杂踏的交锋,兵戎交击,狠砍杀嘁,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是身处皇宫之中。

皇上似乎是铁了心的要留下人,也许还有把楼澈一并留下的意思。林家军本都是骁勇善战的部队,行动有法,气势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卫都是楼澈精心挑选的高手之众,一时两方交接,竟然还一时难分高下,一边是牢守阵脚,一边是全力强功,本来还有留有余地的争斗随着马车逐渐靠近玄育门而变得残酷起来,杀气漫到空气中,传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军素征战沙场,厉气如虎;相府侍卫得到放手一博的机会,矫健如豹;虎豹之争激斗惨烈,哀嚎声,怒杀声,愈闻愈高。

归晚看得苍然,扭头之际,看到林染衣和楼盛缠斗在一起,两人斯杀激烈,刀刀惊险,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拼斗,可是里面又有些其他东西,影响到了他们,所以总在生死关头,刀锋偏过,都没有伤到对方,两人就这样打斗着,也许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放弃伤害到对方的机会。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归晚隐忧悬于眉尖,她进宫许久了,楼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情意是骗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隐藏在幕幕厚帘之后的。恩仇,情爱纠缠着,在这一次的搏杀中得到了抒解,刀光剑中,消减着一切情愫和恩怨,所以才会这样的苍茫……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玄育门下,林染衣刀一挥,亮闪过眼,逼退楼盛,拉马回身,同时退后,一看形势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未曾动过的后一排弓箭手立刻听令而,拉弦,放箭,因为早有命令,不得伤害车内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卫群,避开了马车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声不断冲着侍卫而来。箭身尖细,难以防范,侍卫们身手再好,也疲于应付,队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纷乱起来,马车难以再前行。

车内楼澈深锁眉,眼光定然看着车外,扫过全场,喝道:“杀过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论。”

一语即出,侍卫高声应命,归晚暗惊,寒意袭身,林染衣不是别人,是轻风绿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语的朋友,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对待她,那一声“死活不论”分明是要痛下杀手也再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许伤害她……”身子一紧,被楼澈牢牢楼住,环固的手臂铁一般的强硬。

侍卫们并非没有听到,但是他们所效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楼相,别人的话,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没有理会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冲去。

楼盛是战局中最茫然的一个,耳边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只有西风呼呼的凛冽声,金戈交接,厉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捣进耳鼓里,传不进脑海,到底是什么含义。大批人马突然冲来,震碎了他的茫茫,血色刹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马上娇俏的丽影,黑甲战袍,英姿飒然。驾马靠近,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是听命捉她,还是保护她不受他人的伤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面前,他用手一拨,光影略偏,却擦着他的左脸而过。

温热的感觉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才知道刚才是被箭擦过,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他继续驱马向林染衣而去。脸上不断地流着液体,他也无暇理会,一点一点……快要接近了……

“不要——”女子的尖叫声刺耳传来。

骤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而扑面,他不及反应,眼前一花,黑影扑过来,他正想伸手去接,身体撞击在一起,冲势巨大,一声巨响,楼盛抱着温暖的躯体,一同摔下马背,落地的顷刻,他怔愣的灵魂也随之碎了一般。

不要……这声高喊含在归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来,女子的声音仓皇地撼动全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刹那而已,林家军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为楼盛的接近,他们以为他要伤害林染衣,所以箭箭冲他而去。眼看他要丧命于箭下时,林染衣却突然扑出,挡在箭口,林家军就是想收回箭也无能为力了。

敌我……在这瞬间难以分清了……

她为何要救他呢?全场怔住的同时,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楼盛颤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体,一张脸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张流血不止的脸模糊不已,圆睁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滔天的惊和悔。手上抚过林染衣的背,上面明晃晃的三只穿心的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却发现手抖的连焦距都失去了。

怀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阴红地浸湿了黑色的铠甲,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轻攀上楼盛的脸,嘴角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累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这句话中……

她其实有很多话要说的,要叫他以后在武袍之内穿件铠甲,因为争斗危险,要懂地保护自己,这莽汉子心思大条,怎么会注意这些,还要叫他不要介意门第之见,因为她已经不介意了……要叫他不要再凌晨练武了,更深露重,寒气易伤身……还要……要叫他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没有机会了……

林染衣眼轻闭起,什么都没有交代,含笑着,渐渐失去了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生命逐消,燃烧殆尽……

全场几尽无语地看着。

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归晚哽咽无声,心就像被凿了一个洞,空荡无处填补,爬在车栏上,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那壁上的龙是张牙舞爪的,似要飞天的绚丽,可是那楼盛的表情却是模糊的,一片红晕的色彩,掩盖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红霞,似又与地合在一起,除了红还是红,除了血还是血……

血色漫天……

“快开门,出宫。”全场之中,只有这声音是冷的,镇定的抓住时机,睿智的指挥着。

车轮又开始转动,颠抖着向着门冲去,归晚死死盯着场中心,楼盛依然一动不动地抱着林染衣,那悲怆,使大地寂然,万物肃穆。

西风又起。

突然一声惊如悲吟的哭啸起:“啊——”楼盛仰天悲鸣,愿天闻,愿地闻,愿……她闻……

直上云霄……

谁道英雄无泪,谁说英雄无悔,看不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京城,林府。

从清晨起就有着络绎不绝的人往府内涌来,其中有在京的官员,有多年镇守边关的士兵,还有市井的贩夫走卒,无一例外地赶到林府中,为林氏长女染衣点一柱清香,送最后一程,时有掩面者,暗泣一声,幽幽得轻道一声遗憾。

就在林府下人红着眼眶,在院里院外奔走之际,府外又停下了一辆轻便的马车。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并非是这辆马车有何华贵异常之处,而是那赶车之人,身材魁梧,左脸之上,从眼角延伸到下颚,深深两道口子,没有任何包扎的伤口上只撒了点药粉,不曾完全愈合的伤口可见其腥红的血肉,可怖之极。

刚下马车就看到眼前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异的眼光不时打探着楼盛,归晚顾盼一转,正欲唤楼盛,却见其带伤的侧脸肌肉微颤着,拼命压抑着什么,完全没有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

“何苦……”不自觉地,归晚轻呢,声调略有哽涩。

何苦……明知来了也是在未愈的伤口上更添伤,为何还要来呢?犹记宫中出来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勾,夜露沾衣,楼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语有声,直到见到楼澈,才伏身跪地,血迹如漆的衣服,创痍满目的脸,都借着一跪之势,掩入了稀落班驳的树影里。连从不露声色的楼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而后,楼盛独站于院中,楼澈孤坐于书房内,静默地度过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仆仍是仆。

“楼盛……”唤回他的心神,归晚跨进林府的门槛,却发现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门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盘绕。黛眉轻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干涸的眼眶空荡一片。

本不应该带他来的……是楼澈说,让他送最后一程,不然会后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换两次心痛……

心微微酸涩起来,归晚跟随林家仆人往内堂而去。入目皆是缟素,凄清甚然。

染衣之死,换来三日的平静,似又涤清了一切……

出宫之时,林瑞恩守于玄吉门,林染衣守于玄育门,听皇后之言,避开了林瑞恩,对楼澈来说是幸,对楼盛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痛……两者之中,何者为重?

她越来越迷惑,世事无全,无常,无理……耳听眼见都不一定是事实的全部,正如楼澈近三日来所说的解释,当初他在宫中遇围,打算从皇宫暗道中脱身,当时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萤妃,扔下她,皇上的矛头会立刻转向她。他对她情爱不再,信义尚存,答应照拂她平安,就不会在危难时撇下她。带着萤妃逃出宫,马上叫人通信于相府,还没听到任何答复,相府已被团团围住,他在蕈园苦侯三个多时辰,眼看京城即时就要禁闭,才不得已离开京城……

这些话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却分外多了一份哀凉,如今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换来的,这份解释是血染巾帼的成全……

沉思着,绕过了内院,大厅处低低地氤着啜泣声,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着沉寂深重的“福”字,越过重重人群,归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侧的人影。

林瑞恩静站灵堂一侧,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几分,堂内光线稍为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烛火映过他波澜不兴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归晚越过几人,径直来到堂中,敬上一柱清香,看袅袅淡烟在眼前浮过,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笼罩过来,在这纯白一片中,偏镶入一道亮黄,原来堂正心摆放着一个长匣,只消一眼,归晚就猜到其中供着的,是皇上刚发的圣旨,声称林氏长女猝死于重疾,并追封林染衣为“护国公主”的手谕。真实……到底给掩埋在这长匣中了,无人开启。

“染衣……”缓放下上香的手,归晚仰首看着牌位,“多保佑他吧……”

那个从不流泪的莽汉子在为你哭泣,你可听见了?染衣……

“夫人。”林瑞恩迈上前几步,一身素白的孝服衬着他有如谪仙,对上归晚侧颊相望,“能否请夫人移步后院说话?”

他坚毅非常的神态告诉归晚不能回绝,归晚不置一词,随他安静地退出灵堂之外。轻风不识愁滋味,吹面似带三分甜。在后院停下脚步,满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随风瓣舞,明然淡雅。

“姐姐最爱菊花,说菊花高洁,就像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气。”

迎上他半郁半净的眸子,归晚从中探到了名为“伤痛”的情怀:“将军……”就像对着楼盛一般,她无法开口安慰什么。

“家父酷爱兵法,一生戎马生活,盼后世继承其志,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儿,为此,家父半年未曾进家门一步,后来在外生了我,带回家中,从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丝疼爱,可是姐姐好强,事事争先,女儿家的东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儿之身,偏学的是男儿之志,”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衬起一朵似烟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训,一生为国,征战沙场,抵御外敌,护卫皇权……”

林氏之血,应该是在沙场抗敌之时流,是该保家卫国时流,这血肉之躯,都是为君而存,为民而存,为国而存……

微微恻然,归晚怔顿半晌,低头看着菊色满院,有所悟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默然地看了归晚一眼,林瑞恩满脸的萧肃:“朝廷君臣不和,则必权势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视为国之大忌。弩族居极北之地,虎视耽耽,边境不可一日放松,几处藩王拥兵自重,朝廷难以管制,朝堂内六部衙门均看楼相脸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则听命皇上,想要改革体制,如此僵局,以此长久,于国不利,夫人……以后又该当如何?”

闻此一番话,归晚渗出冷汗,这局势在她心中是有谱的,但是从没有像此刻如此清晰过,林瑞恩说的是她极欲逃避的问题,这局棋,下到这一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朝堂之上没有和局,最后只能分出胜负,输者是谁?胜者又是谁?

看看眼前冷俊的将军,她突然发现,他是只沉静的老虎,他冷眼看着一切,纹丝不动,手握三军,心止如水,他不是不懂玩权,而是不想玩权,郑锍和楼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苍穹之上,手中之剑,非是为己,非是为权,为民,为国而已,这就是军人的骄傲,他的功,他的伟,都是站场上一刀一剑拼杀而来……

这满院的菊花,犹似林氏的象征,不屈不折,洁然傲立。

“将军的意思……是忠于皇上,决无二心吗?”悠淡地开口,归晚瞳中映着他白洁一身。

“是……”没有半丝犹豫,林瑞恩应声,“夫人,我知道你处身为难,但是,你对楼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希望夫人为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员,为边疆之地的百姓多考虑三分……稍缓争斗,林某也不希望,终有一日,要挥剑指向楼相,指向夫人……”

这番话,本是一辈子也不会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却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来的前景,血色茫茫。望着这时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为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志,年少时曾经镇守过边疆,对那里的百姓也生出了浓厚的感情,他对这片土地有了荣辱与共的使命感,见朝廷纷争愈见惨烈,他也面临选择,当今皇上虽不能算明君,但是忠义二字他决不能抛弃,这是他身为林氏将门的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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