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得有些快,归晚灵机一动,当机立断,反手抓住管修文,低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躲到偏殿去。”她琢磨着现下德宇公公已经从偏殿离开了,让管修文去偏殿,躲也好,逃也好,总之不能再惹祸上身了。让皇上看到这深宫之中居然会有男子半夜出现,还不知会多出何等祸患。边想着,边推攮着有些呆楞的管修文往殿后去走去。
脑中已经一片混沌,被外力一推之下,才恍过神来,管修文若愁若苦,眸色稍定,望了一眼归晚,一副难以割舍的样子,手松开,终还是回过身,毅然往偏殿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隐进偏殿,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归晚把眼移向门口,皇上才刚踏进殿中,隔着月色朦胧,一时倒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直到淡月浅亮拂过他半张脸,这才清楚地映出他似有疲惫的神色,从没有见过他形于色的倦意,归晚倏自一惊,天子何等的骄傲,他就像那龙椅,即使已经有无数的鲜血洒在其上,外表看来,永远是光鲜的,那种被岁月侵蚀过的苍凉是在内的,是给自己品尝的,体现在外的只能是华贵,那是给别人看的。苦也好,甜也好,皇上所表现给众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做戏似的,迷惑众人,还带着目的,许久之后,这成为一种习惯,就像眼前的君王一般,阴晴不定,时怒时喜,到底是做戏呢,还是本性呢?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月色凉了,兴许是那人影孤寂,兴许是她善心大起,对着郑锍,归晚头一次仔细地用心去看,而非用眼,突然发现那君王身上多了一种人味,不是虚伪的温和,也非深沉的阴鹜,而像一个普通男子一般,就是这些微的体现,看起来倒似变了个人。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归晚有些错愕地对上天子温如浅溪的眼波,眸里面好深好沉,还带着些压抑,蕴涵着归晚不敢深究也不敢碰的东西。
远远的就瞥到归晚一个人立于殿中,郑锍微有些惊,近处一看,发现她竟是赤足站着,单衣襦裙,形只单影。这殿中他来过无数回,每次来,都是灯火通明,萤妃色艺双绝,到了这里就像到了温柔乡,华美中总带着虚伪和敷衍,殿就显得小了,今日殿中只有一人,显得特别空旷,却有了另一种味道,她也并没有比萤妃美,为何能给他这种感受呢,带给这殿中某种实在的感觉。心底的某些东西被轻唤而苏醒了,蠢蠢欲动。在他还没发现之时,怜意大起,冲破了那冰似的表层。
“凉夜似霜,怎么站在这里?”
刚才被管修文一搅和,她身躯早已麻木,被郑锍一声提醒,感觉顿时复苏,脚下一片冰冷,身上更是冷飕飕的,倒喘一口凉气,她缩了缩身子,在天子眼皮之下,也不敢贸然回到椅上,勾起笑,答地轻巧:“已近夏日了,不碍事。”
连郑锍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柔情满溢,徐徐靠近,见归晚透着苍白的面色,没有了平日完美的玲珑,只有那潋滟的自如之态,看得他自是心中一动,低头一看,她赤着足,从不见阳光的双足肌肤不但娇嫩,还带着点婴儿的透明,白玉无暇,莹然堪握,站在冰黑的地面上,更是衬得魅惑。连沾上了尘都是侮辱一般,他屈下身,蹲了下去。
一国之君突然下跪一般在面前矮了半截,归晚吓地忙后退,右脚才微抬,就被郑锍握住,炽热的感觉从足中穿传来,归晚被怔地一动也不敢动。
莹莹玉足在手中,郑锍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冰冷,只注意到大掌正好可以握住一足,契合无比。四顾之下发现没有丝履之类的东西在及手处,他轻叹一声,空下的那只手解开颈间的结,披风松开,他一把扯过,垫到归晚的足下,让她踏在其上,一边轻声解释道:“夜间的地最是凉,袭上身容易病。”
如果说惊吓,今天无疑是第二次了,归晚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把足睬在皇帝的披风上,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冷汗都有些被吓出来了,可是郑锍却强制地把她的足按在了披风上,她听命行事,只怕稍有差错就惹来祸端。正在她忐忑不安之时,郑锍却半蹲着身子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仿佛做了件大事似的。这是归晚第一次看到他几近天真的表情,心中又是一惊,今天到底还有多少个第一次,还有多少的惊吓呢?同时也有些感慨,想不到这深沉的天子居然能有这种时候,天子,说到底,也是普通人啊……这么一想,她心中软了几分,眼神掠过郑锍,扫过他的鼻,他的眉,他的发,停在一处,默不作声。
“怎么了?”郑锍问,突然发现到归晚的不自然。
浅浅如绿波地一笑,归晚轻颦低语:“皇上,你有白发了。”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今夜到底怎么了,连她都失去常态了吗?对方怎么说也是天子,今日再反常,也不可能改变本性,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只能静默地等候郑锍的反应。
闻言即是一变色,郑锍的眸色沉郁,所思甚深,抿着唇不语。半眯起眼看向归晚,这才想起,她年近双十,容光焕发,真是如花年纪,而他,开春已过三十,虽说进入壮年,可是与她相差十岁有余却是事实。耳听她提到早生华发,心头骤沉,对这个问题竟介意起来。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郑锍抬着头问道,那不甚确定的表情带着别扭,看得归晚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平日只有他笑着看别人忐忑,此刻终也尝到这滋味了。
郑锍盯着她微露愉色,脸色缓下来,唇线略勾,现出一丝无奈的笑,从蹲着的姿势站起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个人能让他无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凝眸锁着她,月夜之下,单薄的衣衫被殿门处隐吹而过的风掀起一角,匀称纤美的肩隐隐可见,白皙的肌肤如月泽,在御乾殿时的幕幕情景竟然突然在眼前闪过,心中一荡,如火窜起,眸色骤暗,灼灼地看着她。
看他眼神灼热,能烫人似的,归晚微蜷身,情不自禁后退一小步,说道:“皇上……夜已深了,请回宫吧。”
含着火似的目光在她周身一转,郑锍一笑,理智告诉他要挪开眼光,奈何不受控制了一般,他竟然半点也移不开注视,到底是中了什么魔了?一生之中,见过美女无数,他自认已过年少冲动的年纪,自制力非凡,为何此刻心猿意马难以抑制……
瞅着郑锍的眼光越来越火热,归晚有些慌乱起来,身上凉倦,耗费了大半心神,没有任何余力去应付什么突发状况了,心念一转,就想往后退去。被郑锍盯得死死的,动作也不敢太大,脚下轻移,忘记了脚下踩的是披衣而不是平地,微慌之下,脚被绊住,还没站稳,人就往后栽去,心中一声惊呼,不及脱口,腰间已被大力扣住,归晚惊后余悸,睁大眼看着面前的郑锍,他半含着笑,眸色更见深沉,小小的一簇火在烧似的,相比较她的狼狈,他更显优雅自得。归晚心中恼起来,身体失去了平衡感,只能抓着郑锍的衣袖,这落在下风的感觉,让她有些不甘,想要支撑着站起身,郑锍却在此时放低了手。
归晚顺之身子倾倒,没有意料中的痛楚,郑锍接住她的身子放在披衣之上,她半躺于地,忙支起身,才半抬起,郑锍膝着地,半俯身,已将她困在地与胸膛之间。
“皇上……”归晚暗恨,警声道,“瓜田李下,皇上难道不知道避嫌吗?”
“瓜田李下?”郑锍闻声笑起来,声音又沉了几分,带了几分沙哑,魅惑似地轻柔道,“不要用这种俗世之规来约束朕……”这话似乎也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刻意忽视了她的身份,模糊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他半柔半钢的态度,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糟糕,归晚开始心焦,笑也淡敛而去。
“在想什么?”清淡的幽香从归晚身上飘过来,拂过他的鼻,浓郁了他最原始的欲望,心跳地有些乱了,“如果你一定要想,就分出一点心思来想想朕吧。”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国家,权位,顾及,道德……再也耐不住这磨人的诱惑,他诚实地遵从心中的想念,伸出手,在她倒退的同时,紧箍住她的腰,吻上这让他困惑不已的娇娆。
被他一把抓住,归晚心急如焚,才张口想呼叫,就被他顺势而上的唇舌堵住了话语,来不及出口的声音才唇舌交缠间化成一声低吟,怎样扭头也避不开他的需索,发早已凌乱,黑绸似的铺一地,他炽热的舌头伸进口中,吸吮,勾缠,半身压住她的身躯,不让她有躲避的机会,覆吻地密不透风,把她空气夺走的同时,把自己的气息渡给她。迫得她再不心甘情愿,也要接受他的深吻。
快要窒息了……归晚薄汗沁身,被他压制着的身躯挣脱不了,手抬起,就往他的脸上甩去,半途而疾,被郑锍扣住手腕,她想挣开,却敌不过他男人的力量优势。
结束一个深吻,他略有些邪佞地一笑,唇并不离开归晚,细碎的吻始终落在她的鼻间,唇畔,和细嫩的下巴处,连喘息之气都混在了一起。
“你已经是两次甩开朕的手了……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宠你……到这程度,连被你伤了……自尊……都可以忽略……”故意和她纠缠不清,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嬉戏似地和她交吻,一只大手扣住她的手腕,置于头顶,一手抚上她的身,因挣扎而衣衫凌乱,露出了肩,他一个大力,扯下她单薄的外衣,在她颈间解开肚兜的结,大好春光现于眼前,郑锍的眸色变得更加深切,连脑子都炽热地无法思考,抚上这皓莹有致的身躯。
“不要……”唇齿间不断和他交缠,身下被灼热的欲望抵住,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碎吟出于口,归晚心头发酸,泪珠划下脸庞,“楼澈……”情不自禁在此刻想起那个男人,她轻声娇唤。
半眯起眼,郑锍的表情骤然有些狡狞,怒火促得欲望更加强烈了,他耐不住嫉妒加大手中力道,禁锢住她的身子,扯开腰带,覆身而上,厉声叱道:“不许喊他……”疯狂地吻她的颈,半软半硬地抚摩她的酥软,细稠的密吻渐移到乳沟,大手在她的腰间摩挲着,时紧时松的节奏和若有若无的诱惑,归晚哑吟出声,泪水滴滴如雨。
注意到归晚的不适,郑锍缓下动作,看她泪流满面,心中一痛,忍着欲望,轻抚上她的颊,吻上她的眼,舌尖把那泪水舔入嘴里,明明是苦涩的滋味,他却完全尝不出,只觉得她连泪都带着香,安抚地亲吻着她,在她耳边轻呢道:“不要哭……你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真心对我笑……”柔声劝慰着,他喘息着把她揉进怀中,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环住她腰的手半点不放松。
如果我要自由呢?归晚闻言极想出口,可是要拿身子来换,她还没有洒脱到这程度,闭着眼,她紧抿唇,不接话。
“归晚……你就依了我吧……”含糊地嘟囔着,郑锍把她楼起来,背过身,转而吻上她的背,细腻白皙的玉肤,他流连不已地细细品尝,呼吸越来越急促,连吐出口的气都是灼人的。光洁柔白的身躯相贴着,他和她缠绵不休。皇袍落于地上,空气中只闻喘息和零落的娇而不媚的轻吟。
“皇上……”急跑声窜入耳中,李公公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停在殿外,开门声起,忽而半途而止,李裕目瞪口呆地站在殿口,反应全失。
他爱抚的手没有停下,恨不能把她的身子揉进骨中,欲望高涨,没有得到舒解,为的只是她紧闭的眼帘和咬牙而致泛白的唇,他迟迟不敢真正得到她,就怕今日得到她的身,从而失去了得到她心的机会。
“皇……皇上,有……有军情,林将……林将军急进宫求见……”口舌再没有平时灵活,李公公战战兢兢地站在殿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按耐住欲火,郑锍将归晚的身子遮在内,眼见她眼角似含泪珠,他心中不忍,轻叹一声,隐忍了半晌,抓过一旁地上的衣物,慢慢为归晚披上,带着些歉意的柔声道:“不要哭……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不要再哭了好吗?是朕卤莽……给朕一段时日,朕一定会给你名分……朕要定你了……”轻吻落于她的脸。郑锍拍着她的肩,轻声细语地抚慰。
李公公早已像化石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把龙袍拿起,竟然披在归晚的身上,还低声下气地不断轻劝,那姿态,几乎已经放下了天子之尊啊,被震惊过了度,他只能傻看着。
不厌其烦地安慰着怀中人,郑锍有种不见她收泪决不离开的架势。归晚心中早盼望着他能速速离开,胡乱地点了几下头,慢慢睁开眼。对上的是郑锍既惊且叹的眼神,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扶着她站起身,抚了抚她的脸,为她拉拢衣襟。不舍地看着她,直到泪痕隐去。他才转身,准备离去。李公公忙凑上来,跟随在后。
“皇上,您的衣服……”李公公焦急的唤,就怕皇上就这样穿着单衣出宫门。
“回长宁殿更衣,”郑锍的声音逐渐离殿而去,边走边问道,“这么晚了,林将军怎么进宫了?”
“是德宇副总管带他进宫的,说是什么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空荡的宫殿又恢复了平静,耳边什么声音都已听不见了,归晚的心忽上忽下,且怒又怨,心里的怒火一个劲地燃烧,只觉得心酸至极,泪水再也流不出来,轻轻圈住身子,站在原地不动。听闻刚才李公公的话,才知道是德宇救了她,心中一动,她快步走到偏殿口,望内一看,什么都没有,归晚这才稍安心,回头四顾这清冷的大殿,一阵的苍凉,涌起茫茫之感。
她无法怨别人,只好把这恨全转接到楼澈身上,想起如不是当日相府之困,她何至于受今日之辱,她危难时,他却没有出现来救她,越想越恼,不仅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一遍,突然记起他临走之时说过什么,蕈苑之约……似乎是蕈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要出宫……
这个念头在归晚脑海中转了无数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还在这红瓦高墙之中,望着郁树葱茂,叹着淡忧清愁。她在犹豫什么呢?一遍复一遍,她自艾自问自叹,这宫中多处一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日渐盘绕,无形中犹如黏稠蛛网,沾上就是一身的腥,还带着腐心蚀骨的痛。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坐在景仪宫的后院,这一物一景如相府别无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宫中并无说话之人,她脱口轻声吟唱起来。
皇上变了,自那离魅的一夜之后,一个多月,他似乎在不断改变着。景仪宫的软禁变松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宫中游荡,宫女太监的称呼变了,“楼夫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晚夫人”,轻笑出口,归晚声唱着的声音扬高了几分,她岂会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为的不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君王多情似无情……
耳边仿佛又飘过阵阵哀号之声,她眼前又晃过几日前李公公死时的情景,本以为出宫还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机,谁知前几日竟意外碰到了这样的机会,李裕素来在宫中枉法跋扈,几日前,正在把景仪宫中的陈旧珍品搬出时,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许萤妃真是所有后宫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只看到东西,也触及了印妃的伤口一般,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拨过的情绪本就对李裕不满,趁着怀着龙子之时,非要给他治罪。她闻到风声,到御花园中探看,正碰上同样闻风而来的皇上。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后不知怎么,竟忍了,眼看着心腹总管活活打死在棒下。为此情形,印妃可风光了一回,由此证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李裕一死,对归晚来说有利无害,可亲眼见他因为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丧命,也不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从她身边走过之时,轻声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只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愿……”这句话,听得她遍体发凉,瑟瑟作冷,郑锍啊郑锍,难道真是这般诡秘莫测,万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几分?
红墙绵绵,处处相连,这皇宫,犹似虎穴龙潭……“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绘声绘色,萦柔婉转,她宫装丽影,一个人无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戏,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肠半损的情……
进宫已有多久了?冬去春来,春走夏至,转眼萧萧,竟然已近五个月了,德宇已是总管,她也有了出宫的机会,可是为何她迟迟不能决定,她在等什么?
蓦然发现,天下之大,可偏偏无她容身之处,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楼澈……他会笑着迎她吗?
回念一想,天下间,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吗?她的家又在何处?可有一盏灯,一席凳,一杯茶,一声柔情浅长的问候是专为她而设,而侯?
她非神非魔,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挣脱名利,难以抗拒诱惑……情之所处,黯然销魂,她又如何开口,夫君啊夫君,犹记我否?
犹记我否?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日溶溶,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尘,这灼阳列列,只有她还感到寒冷,始终维持着一抹不容于世的卓然,如此之难啊……
清脆掌声盈耳,归晚回头视之,皇后淡紫清影,宽袖锦袍,独影温婉立于院中,笑睨着盯视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皇后这样的笑脸相迎,此刻得见,却又觉得有些不太真实,这隔着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测其笑后的深意,本以为还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给这不能捅破的膜给隔淡了。
“皇后娘娘。”归晚轻呼着走近,说道,“什么风把娘娘吹来了?”
“一家人不必这么客套,”皇后气定神闲,雍容之态世所少见,“我们俩何必还这么生疏?”
被她那“一家人”三个字所触,归晚敛眉,只能笑望着皇后,等她说出来意,这宫中任何人一举一动都是含着意思的,决没有丝毫浪费,笑也是,情也是。
“怎么?你是在怪我这阵子对你的冷淡吗?”皇后笑问,“这宫中多狡诈……谁不是小心翼翼的活着,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错事,最好的借口就是这三个字,归晚淡如地一笑,清风遐迩。
视线在归晚脸上转了一圈,皇后轻叹出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归晚,你我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奈何如今这样,都是造化弄人……从前我欠你的,从无一日忘过,今日我问你最后一句,你可还信我?”
还信她吗?归晚正在这么想着,犹豫着,口中已经抢先答道:“信。”
皇后平静的脸上终因这一声信字露出真挚的叹息:“楼相昨日已经回京,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宫来了,你可想去见他一面?”
把怔愣明显地摆在脸上,归晚定定地看着皇后,似乎想从中看出真假来。在风平树静的午后,她犹豫不决,见与不见,陷入两难之境,涩意涌上胸怀,她的笑不再纯粹,掺进了复杂的情绪,倍显艰难:“好,我见。”
“这里是什么地方?”跟着皇后在宫中七拐八弯的盘绕,来到一间狭窄的房间,看起来十年未有人住过的样子,归晚忍不住问,心里疑窦重重。
“旁边是崇华宫的西偏殿,”皇后不甚在意地拿出锦帕挥去一桌的灰尘,仔细地擦拭着椅子,仔细地解释道,“前太后在这里设了个暗室,能观察到大殿内发生的事。”
注意到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片尘不染,与房内情况格格不入,归晚走近,仔细的打量,这才察觉到画上凿孔,透眼一看,曾经和郑锍共处的大殿入目清晰无比。暗暗恻然,这宫中格造精致可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皇后也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壶茶,放在桌上,倾满两杯,轻呼归晚道:“他们就要来了,我们就此静侯吧。”
归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样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说男人运筹帷幄,执掌天下,如今看来,女人动静自知,帘后权谋竟也丝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茗一口清茶,托腮静等。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的漫长,茶香已淡,殿内仍然依然无声无人,归晚闲适地环视四周,滴水不漏,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有些莫名的波动。
“楼卿可还记得这地方?”
这儒雅温和的声音从殿中传进暗室,归晚和皇后都是轻震,两人对视一眼,皇后凝神向孔中张望,归晚纹丝不动,敛笑倾听。
“崇华宫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兴致。”闻此清润如风之声,归晚眉轻拢,已经失踪了近五个月之久的人,终于回来了吗?
“楼卿从南郡回来,还为朕备了大礼,朕怎能不开怀?所以才想来故地一转,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
“臣才应该感谢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泽,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听他们两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面和乐融融,其实口蜜腹剑,归晚浮起似讽的笑,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计之重,也算是旗鼓相当了。
殿内你来我往的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归晚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入嘴中,看着皇后退回座位。殿内突然安静下来,无声的沉闷着。皇后疑惑不已,正欲再次凑上前细看,说话之声再次传来。
“楼澈……你眼中早没有朕这皇帝,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这一声柔中带厉,皇后想要探看的动作硬刹住,归晚也放下手中空杯,两个人均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却顿觉气愤凝重起来。
“你三番两次阻止中书院设立,又联合端王,南郡王,真当朝中无人了?”
雅笑之声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进劝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犊,朝中排挤老臣,这番作为虽然对集权有利,却非良策。”
“好,”郑锍也笑起来,狂傲之极,“好一句劝,这是你楼澈为相以来,说过最中肯的话了。”
接着一阵杯盘之声,浅笑之声一再传来,“当初太子劝朕杀你,朕犹豫不决,现在想来,就阅人来说,太子的眼光胜朕一筹。”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听他人柬言,非是为君之选……”楼澈温泽地接口,淡定的态度显得有条不紊。
“所以你就联合太后慢毒以害太子,站稳跟脚,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发太后……楼澈,若论手段之狠,当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万一,小小一个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着血而上的了。”
沉静不语须臾,楼澈悠悠说:“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担不起,当年太子之病确与我无关,至于太后,那是因为她要除我,我才只能先发制人,只是自保之策而已。”
“广植党羽,权霸朝纲也是自保?”不屑地轻哼,郑锍讽刺地笑问。
“如若不然,今日臣已经不能和皇上对饮,早就身首异处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枫山之变,景仪宫之围,皇上真是让臣拙于应付。”
皇后听得心惊,肃然以对,侧过脸来,归晚对她回之一笑,那温温的笑融到皇后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殿中的君臣两人继续款款而谈,家常似的对话里透着血雨腥风,尔虞我诈。谈笑间,风云幻变一抹而过,天下,江山,权位,似乎只是一盘棋,两人对弈着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端王于东城门外等候召见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与理会,只怕民间对您的‘仁义’形象会有所损害……”楼澈如是劝道。
“端王……”郑锍玩味地念着这个许久不曾听的名字,“端王,原以为他骄横跋扈,真没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为了个女人……”
叹息出声,随即扬起三分轻狂的笑,忽尔又一顿:“楼澈,你将萤妃带出宫,我还当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将她带至端王身边,以此做为和端王结盟的契机,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点意思,下棋还需要个对手,如果没有你楼澈,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高处不胜寒……听郑锍言罢,归晚蓦然有些感慨,品位他话中含义,浮起黯然之意,两君臣之间如此坦诚布公,分明是殊死争斗的前兆,权势如此可爱可亲,比之美人,更让英雄为之折腰。
所以,楼澈才舍了萤妃,舍了她……
缓起身,皇后诧异地转过头来,归晚用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淡笑着转身,轻轻打开来时的门,什么都没说,一个人翩然离去。身后皇后还是那瞠目结舌,不能理解的模样。
来时的路归晚早已不记得了,绕着百转的回廊慢慢走着,心里别无他念,就是想离开刚才那个窒闷的地方,心中释然了,也空荡了,飘忽不可琢磨。原本以为自己有许多的话要说,此刻却觉得一句都无法出口。
胸口堵住了,喘不过气……
在宫中转悠了几处,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时间不知不觉就荒废了许多,天色渐蒙,日已偏西,一抬眼,归晚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觉得有些疲累,她举步踏进宫门,这景仪宫的院子与相府一模一样,她怎么都不能适应,心中隐隐排斥,眼角扫过,定格在一处,骤然不语。
楼澈站在景仪宫的殿口,俊雅的笑颜中隐显着烦躁和不悦,看到归晚徐徐走来,唇畔上扬,快步走到她面前:“归晚……”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盼生辉,归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欺身靠近,楼澈闻言皱起眉,归晚的称呼里是带着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权位,那称呼里隐有隔阂,心下暗怔,伸出手,轻刮归晚的鼻梁,又不舍得用力,象征性地轻描了一下,柔声道:“让你久等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