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待我很好的英国旅客,他年龄比我大,拉着我攀谈起来,问了我一些问题,诸如吃什么,做什么的,上哪儿去,为什么害羞等等。还劝我去餐厅吃饭,笑话我坚持不吃肉。当船经过红海时,他友善地劝导我说:“现在不吃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到了比斯开湾,只怕你就得改变你的决定了。况且英国的天气是那么冷,不吃肉根本无法生活的。”
我辩驳道:“可是我听说有人不吃肉也可以在英国生活。”
他说:“这是瞎扯,据我所知,英国人没有不吃肉的。难道你没发现尽管我自己也喝酒,可我并没有劝你喝酒吗?但是我坚持认为你需要吃肉,否则就活不下去。”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庄严地对我母亲作出了不吃肉的承诺,所以吃肉这件事,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如果不吃肉确实是活不了的话,我宁肯回印度,也不能为了适应英国的生活环境而去吃肉。”
我们的船终于开进了比斯开湾,我依然不觉得有吃肉或喝酒的必要。有人建议我去开一个不吃肉的证明,我便请那位英国朋友帮忙,他欣然同意,给了我写一份证书,我一直把那证书珍藏了很久。然而到了后来,我发现有些肉食者也照样可以弄到这种证书,于是这证书完全丧失了意义。如果我们说的话都不值得人信任,何必还弄一份证书呢?
不管怎样,我记得我们总算在一个周六到达了南安普顿。在船上我穿的是一套黑西装,朋友们还给我买了一套白色法兰绒的西装,我特意留到上岸时才穿。原以为上岸时穿白衣服会显得比较体面,于是我便穿上了那套白色法兰绒西装。那时是9月底,上岸后我才发现只有我一人这么穿。我把所有的箱子及钥匙都委托给格林德利公司的代理人,因为看见其他人是这么做的,我也照办了。
我带着四封介绍信,分别交给了皮·捷·梅赫达医生,达巴特朗·苏克拉先生,兰吉特辛吉亲王和达达巴伊·奥罗吉[巴伊(Bhai),印度人对兄弟的称呼。
]。在船上时,有人劝我们去住伦敦的维多利亚旅馆,我和马兹慕达先生都接受了这个建议,住进了那家旅馆。只有我一个人穿白衣服这件事让我觉得不舒服。到了旅馆以后,才知道我们要等到第二天才能从格林德利公司把东西取出来,而那天恰好是周日,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很憋气。
我在南安普顿发给梅赫达医生一封电报,当天晚上8点左右他便来看我。他向我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又笑我居然还穿着法兰绒西装。我们谈话之时,我随便地拿起了他的礼帽,想试试它多么平滑,毛手毛脚的竟弄乱了礼帽上的绒毛。对我这种行为,梅赫达医生多少有些生气。他本想阻止我,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我而言,这件事是一次教训,也是我学习欧洲礼节的第一课。梅赫达医生幽默诙谐地给我详细讲解一些细节,他对我说:“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不要像我们在印度时那样常常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问对方许多问题;不要高声讲话;也不要像我们在印度时那样总是称呼别人‘先生’[英文Sir除了指“先生”,还含有“老爷”之意。
],在这里只有仆人和下属才如此称呼他们的主人。”诸如此类,他讲了很多。他还告诉我,住旅馆很费钱,最好住在外国人的家里。但我一直拖了一个周才考虑他的建议。
我和马兹慕达先生都觉得住旅馆很不舒服,而且花很多钱。好在同船有一个从马耳他来的信德人与马兹慕达先生成了朋友,他对伦敦很熟悉,要给我们介绍几间房,我们自然接受了。到了周一,一拿到行李,我们就马上结账并搬到信德友人帮我们租好的房子里去。我记得当时我在旅馆的住宿费高达3英镑,其昂贵程度吓了我一跳!尽管花了这么钱,事实上我一直饿着肚子!我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有时我不喜欢一样吃的,只好又叫了另一样,但那同样要付两份钱。实际上,我一直是靠我从孟买带来的食物在撑着的。
即使搬进了新房子,我的心里也还是不舒服,时常怀念家和祖国,怀念母亲的爱,一到了晚上我便禁不住泪流满面,对家的种种回忆使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内心的苦闷无法向别人诉说,即便可以诉说,又有何用?没有什么东西能带给我安慰,一切都是陌生的——无论是人,还是他们的习惯,甚至于他们的住所。我不懂英国的礼节,所以要时时地留心。而且在这里生活对于发誓吃素的人是极为不便的。我可以吃的素食又都是淡而无味的。这种滋味儿使我进退两难。待在英国不舒服,然而再回印度更不是办法。我思忖着,既然来了,总得住满三年再回去。
十四 我的抉择
周一那天,梅赫达医生去维多利亚旅馆,以为我们还住在那里,结果发现我们搬走了,他要到了我们的新址,便到住处来看我们。在船上时,由于我的无知而染了癣病。旅途上我们用海水洗衣服和洗澡,根本使不上肥皂,但我偏偏要用肥皂,以为用肥皂是自己有文化的象征,结果不但没有洗净皮肤,反而弄得满身油腻,因而染上了癣病。我指给梅赫达医生看我的患处,于是他便教我用醋酸去洗涤,还记得醋酸涂在身上后是怎样把我痛到大叫起来。梅赫达医生看过我的房间和陈设后直摇头说:“这地方不行。我们到英国来的目的,与其说是求学,不如说是体验英国人的生活与习俗。你应当搬去和英国家庭住在一起。在这之前,我想你最好先跟着别人学习几天,我会带你去。”
我十分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就又搬去和一位英国朋友住。这位朋友非常和蔼、可亲、体贴,很关心我,把我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教给我英国人的礼俗,帮助我适应用英语交谈。只不过,我的饮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吃不下煮熟的但又不搁盐或香料的蔬菜,家里的主妇不知道该给我做什么吃才好。早餐的麦片粥倒还可口,吃得很饱,但中午和晚上我总也吃不饱。朋友一直劝我吃肉,我总以誓言为理由拒绝他的建议,后来就干脆保持沉默。午饭和晚餐通常都有菠菜、面包和果子酱。我胃口很大,可每次只吃两三片面包,不好意思再多要,觉得多要是不对的。况且,午饭和晚餐又都没有牛奶。有一次我的朋友着急了,对我说:“假如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就送你回国算了。你母亲不识字,也不了解这边的情况,对她发的誓有什么价值?而且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誓言,法律上也不会承认。坚守这种承诺简直就是执迷不悟。我要告诉你,你这样执拗对你没有好处。你也承认你以前吃过肉,而且也觉得好吃。在绝对不需要吃肉的时候倒吃了,现在到了必须吃肉的时候你却又不吃。真是令人费解!”
但我还是坚定不移。
这位朋友仍是每天语重心长地劝导我,但是我始终报以否定的态度。他越是劝我,我越是固执。我天天祷告,求神灵保佑,果然很有效果。当时我对神灵并没有概念,都是信仰的作用,而这颗信仰的种子是善良的保姆兰芭种在我心中的。
一天,这位朋友开始读边沁的《功利论》给我听,其内容晦涩难懂,他便试着要给我解释。我对他说:“请原谅我吧,这么深奥的东西我实在无法理解。我承认人是需要吃肉,但是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不争辩这个问题,也知道争不过你。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或执迷不悟的人而饶了我吧。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爱护,也知道你的的确确是为我好,也知道你再三与我争辩这个问题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誓言就是誓言,是不能违背的。”
我的朋友惊讶地望着我,合上书对我说道:“那好,我不再和你争辩这个问题了。”我感到很高兴,他果然不再说起这个话题。只是他并没有停止对我的担忧。他自己既抽烟又喝酒,但从不要我抽烟喝酒。实际上,他反倒不希望我沾烟酒。他所担心的是,我的身体会因为吃素而衰弱,从而在英国待得不自在。
我就这样跟着这位朋友学习了一个月。他家在里奇蒙,每个周最多只能到伦敦去一两次。梅赫达医生和达巴特朗·苏克拉先生决定让我去另一户人家寄宿。苏克拉先生替我选中了西肯新敦一个英印混血血统的人家,把我安置在她家了。那家的主人是个寡妇。我对她说了我的誓言。这位老太太答应会适当地给予照顾,我便在她家住了下来。在这照旧挨饿。我已写信回家,让家里寄来一些甜点和其他家乡风味的食物过来,可东西还没有寄到我手里。这里样样食物都淡而无味。房东太太每天都问我饭菜是否合口,但我该如何回答呢?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害羞,别人给多少就吃多少,不好意思多要。房东有两个女儿,她俩总会多拿一两片面包给我,但她们不知道一大块面包未必能让我吃饱。
无论怎样,现在总算安定了。还没开始正规地学习,多亏了苏克拉先生的提醒,我开始读报纸了,在印度从没读过报纸,在这里却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常花一小时来浏览《每日新闻》、《每日电讯》和《保尔·玛尔公报》。闲着时就出去逛逛,我想找到一家素食馆。房东太太曾告诉我市区里会有的。那时我就每天步行10—20英里,然后找一家便宜的饭馆,畅畅快快地吃上一顿面包,但始终意犹未尽。终于一次闲逛时,偶尔在法林顿街发现了一家素食馆。
发现这家店使我万分快乐,恰如小孩子得到了一件心爱的宝物一般。正要进店时,看见门边的橱窗里摆着一些待售的书,里面有萨尔特写的《素食论》。我花了1先令买下这本书,然后径直走进餐厅。这是到英国以来吃得称心如意的第一顿饭。神灵终于援助我了。
我把萨尔特的书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从读那本书的那一天起,我才算是靠自己选择真正变成了一个素食者,不禁感怀在母亲面前发誓的那个日子。从前不吃肉是为了忠于真理和信守誓言,与此同时却又希望每个印度人都能成为肉食者,盼望着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公开地、自由地吃肉,并且支持别人也这样做。可是现在,我是自觉地选择了素食,认同了素食,并决心把宣扬素食主义作为终生的使命。
十五 学做英国绅士
随着对素食主义的信仰与日俱增,我研究饮食的兴趣也被萨尔特的书激发了出来,开始到处搜集和阅读一切跟素食有关的书,其中有一本是霍华德·威廉斯写的《饮食伦理学》,是一部“从古至今人类各种饮食著作的传记史”。这本书力图指出,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希腊的哲学家。
]、耶稣乃至现代的所有哲学家和先知,都是素食者。安娜·金世福医生的《饮食善方》也是一本很好看的书。艾利生医生有关卫生和健康的许多著作也使人获益颇多。他在书中倡导一种以规范日常饮食为治疗病人基础的治疗制度。而他本人就是一个素食者,给病人开方子时也会严格制定素食食谱。读了这些著作后,我生活中多了一个重心,那就是饮食实验。一开始做实验,主要是为了健康,到了后来宗教信仰便成为最重要的动机了。
与此同时,曾一起住过一个月的那位朋友还是一如既往地担心我的身体会因为不吃肉而变得衰弱,变成一个无用的人,永远无法在英国社会中感觉自如。当他获悉我正陶醉于有关素食理论的著作中时,他越发担心素食实验会使我的思维混乱,影响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沉浸在幻想之中。于是,为改造我的现状,他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一天他请我看戏,演出前又请我去贺尔朋饭店吃晚饭,自从离开维多利亚旅馆以来,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宫殿式的大饭店。住在维多利亚旅馆时,糊里糊涂的,确实没有得到什么有益的经验。
这位朋友有计划地把我带到这里,显然是觉得碍于礼貌,我不会在就餐时提出任何问题。当时吃饭的人很多,朋友和我面对面坐着。送上来的第一道是汤。我很想知道这汤的原料是什么,又不敢直接问朋友,就招手叫服务生过来。看我的这一举动,朋友面色一沉,厉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只是想问一问这是不是素汤。他很生气地大声说:“你的行为在这个文明社会里显得太鲁莽了。如果你不能约束自己,最好请便吧。找家别的饭店去吃,然后在外面等我。”这话倒使我轻松多了,然后独自出去了。附近有一家素食馆,但已经关门了。于是我没吃晚饭,陪着朋友去了剧院,但是他只字不提我刚刚的行为。我呢,当然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俩最后一次友善的争执,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我的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爱护,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深深感激他,我们在思想和行为上的分歧倒使我对他多了几分尊敬。
我决定让他宽心,想向他保证我不会再鲁莽行事,而是尽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文质彬彬、举止得体、虽然食素却又不令人生厌的人,符合这个文明社会的规范。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更不可能的任务——做英国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