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听了这话儿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忙上来捂着他的嘴巴低声劝道:“我的爷,你小点声儿吧!你这话若是让老爷听见了,还不知又怎么骂你呢!如今这家里已经是这样了,你也该让老爷太太省省心了……”
这里袭人的话尚未说完,便听见正房屋里头一声惨呼:“老太太……”
宝玉和袭人立刻傻了,顿了顿,袭人便叹道:“老太太这是不中用了,爷快去瞧瞧……”
宝玉便哇的一声扭头吐了一口鲜血,晃晃悠悠的昏倒在袭人的怀里。袭人吓得失声痛哭:“二爷!二爷……”
史老太君一辈子经历无数风雨,这次抄家获罪都没有倒下,终于在自己的贴身丫头被卖出去的当天撒手去了。享年七十三岁。
此时贾赦等人被发配还没有动身,在牢房里听见消息之后,都失声痛哭。
而一直住在静宜别院的黛玉当时正睡在床上,因洗墨的妹子洗玉在她身边解劝服侍了这些天,黛玉倒是能吃下一两口饭菜,但依然是娇弱的下不了床。每日除了发呆,流泪,便是昏睡。
昏睡中她仿佛看见老太太穿着十分庄重的衣服徐徐走来,身边只有鸳鸯丫头一个人扶着她,她远远地便对着黛玉招手,待黛玉走到她跟前后,她又摸着黛玉的脸,连声叹息,喃喃的说道:我可怜的玉儿,你要好好地……别做傻事,别太痴了……一切以自己的身子为重,你爹娘只有你这一脉骨血,如今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无亲无故,可怎么办呢……我老婆子纵然到了阴间,也放心不下你……
黛玉‘呀’的一声从梦中惊醒,猛的推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窗子竭斯底里的叫了一声:“老太太……”
洗玉忙上前扶住黛玉,惊慌的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黛玉心知定然是贾母临终来别,一时间泪如雨下,呜呜的哭起来。
水溶从外边阴沉着脸进来的时候,黛玉正哭得几欲晕厥过去,洗玉坐在床上正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揉搓着她的胸口,也着急的跟着掉眼泪。
“怎么回事?”水溶疾步走到床前,看着黛玉惨白的脸色和满脸的泪痕,生气的问道,“叫你好好地服侍,怎么把人给服侍成这样了?”
“主子恕罪,姑娘原本好好地睡着,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忽然醒了叫着老太太,就哭成这样了……”洗玉心里委屈的不行,辛苦了这些天,好歹能劝着这位姑娘吃下点东西了,不指望主子赏赐,只求没得了不是也就是了。却不想主子头一次过来探视,便恰好碰见这种情况,真是有缘无处诉……
水溶见黛玉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线掐牙,却衬着一张脸并无半分血色,那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迎枕淌滑下来,散垂着如墨玉流瀑。
她原本是瓜子脸,清减了许多,越发显得单薄,她眉色本就极淡,犹自微微蹙着眉,只如笼着轻烟一般。呼吸极弱几乎听闻不见,一双眼睛轻轻地闭着,许是听见有人说话,她忽然睁开眼来,一双眸子仍旧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水溶立刻就怔在了那里,她却慢慢阖上了眼帘,只一瞬间又重新睁开,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眼里渐渐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泪光,泫然欲泣。
水溶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都哽住在那里,只再也移不开目光去,心里不知是酸是痛,是爱是怜,乱如丝网,纠葛千结。她却是极力的自持,终究还是忍不住那眼泪,顺着白玉一样的面庞滚落下来,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见了。
洗玉见水溶摆了摆手,忙福身说道:“主子,奴才去给姑娘煎药。”说着,便低着头慢慢的退出去。
水溶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的近前来,黛玉身子微微一挣,倒似想要起来的样子,眼里露出几分惶然的凄凉,脸上依旧苍白无血色,连唇上也是隐隐泛着青。因为消瘦的缘故,那眼睫毛越发显得长,如一双黑蝶的翼,轻轻覆在眼上,翕合间偶然瞥见眼波,却是秋水泠泠。此时不见了泪光,唯有黑的瞳仁,却黯黯的浮起薄尘。他的心一紧,像是心头上被人用刀绞着,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圣旨下来了,宝玉没事。”水溶的声音平静的吓人,带着令人窒息的憋闷,明明是严冬时节,屋子里却像是炎炎夏日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透不过气来的闷。
他这样一说,她的眼泪却漱漱的落下来。他就这样坐在之前洗玉坐着的地方,伸出手去猛然把她搂进怀里。
她拼命地挣扎,然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使不出一丝的力气。
他只觉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泪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衣襟。满心里却陡然通畅,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心中欢喜之外翻出一缕悲怆,漫漫的透出来,只不愿再去多想。
贾母一死,贾家真是雪上加霜。
原本就被抄的一干二净,如今又有老太太的丧事。一笔一笔的花销竟是没处去弄。幸好棺木和装裹的衣裳都是早年预备好的。贾母也自己私存了一些体己,那些东西并没有被抄走,好歹都还在贾母的屋子里。
邢夫人和王夫人商议着,便把那些东西都收拾出来,典当了不到一千两银子来发送老太太。
然银子拿回来之后,众人又都算计着自己将来的日子,尤其是邢夫人,原本就是个刻薄寡恩之人,如今家道落寞了,贾赦和贾琏俱被流配三千里,她想着自己将来的日子无依无靠便更是爱财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