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为了应景似的,舒灏的话音一落,烛芯便“啪”的炸了颗小火星。
她仿佛看到他眼底骤然叠加而上的灼灼光华,好似墨蓝的天际猝然闪现的电光。
她整个人怔住了,完全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口,更加想不到他会跳过全部过程,直接奔结婚。
好歹他们连男女朋友也不是。
随着时间一秒秒的流逝,或许并不漫长,比起他们曾一起走过的岁月而言,实在太过微渺,他依然如蚁啃噬,心一点点空洞。
“你说过的,一定会灵验。”他说的赌气而执拗。
“舒灏……”她很慎重的念他全名,显得尊重而疏远。
他笑得开怀,声线沉缓柔和,“已经想好用什么理由搪塞我了?”
“灏子,不、是。”因为看不出他的表情,她分外焦急。
这感觉有如盲人摸象,怎样都抓不住脉门。他的声音太平静了,按理说从她看小说得来的经验,不该如此的。
她一直为自己的缺陷感到遗憾,却从未如此切身感受到怨愤。
她好像,或者说确定正在伤害她的朋友、恩人、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舒灏倾身吹熄了烛火,拨开推车,向前蹭了蹭,蹲跪在她的身前。
他捉起她的双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间。
他的眸光中透着决然,仿佛是勉力的最后一击,却被他垂首敛下。
“刚才没有吹蜡烛,不算。现在呢?现在你可想好答案了?……”他将额抵在她的手背上,蜷躬起身体,曲成一团的脊背即像是蓄势待发又像是惶惑无助,“格格,你说过这辈子都感激我的。我不要那些虚的,也不要你赴汤蹈火什么的。我只求这一件事,明明不难啊。”
他委委屈屈的似个耍赖的孩子,说着些蛮不讲理的话。
仿佛感受到他从未可见的脆弱,或者是出自心虚,她乖顺的任由他,不动不挣扎。
她想或许时间并非万能,有些时候它会淡化,另一些时候它只会恶化。
假使如此,莫不如最初的时候就深深剜出病灶,待到此时早该痊愈了。
苏格拉很后悔,后悔自己一时的软弱无主见将彼此推送至如斯尴尬的境地。
现下是要拨乱反正?还是承担犯下的错误?
她牵强苦涩的扯动唇角,性格这个东西真是“从一而终”,她到现在还是不能快刀斩乱麻的决断。
“灏子。”
她的声音在一片昏暗中显得分外清晰,带着醒后不久的低哑,和着心底涌上的乏力,即诱.惑又怅惘。
他应声扬头,快得像是急于得到救赎的死徒,双眸熠熠如敬奉的羔羊,虔诚凛然。
“你知道,结婚不是小事。”
“我知道。”他用力点头,“我愿意,我父母愿意,你父母愿意,只差你同意。”
“我可以同意,说这话不难。”
她停顿下来,他眼底即将燃起火苗,只是火星就被掐灭了。
“这就够了,还要怎样?”
“不,灏子,这不够,不要自欺欺人以为这就够了。婚姻会让再汹涌的爱情也变成平静的湖水,何况我们之间没有所谓山盟海誓的爱,你说会变成什么?枯潭!我们会生生折磨彼此的。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我不能害了你。”
舒灏嗤笑,唇角斜勾起嘲讽的弧度,接着呵笑出声,肩膀不可自抑的耸动着,连带她的手也在小幅度的抖动。
终于他止住了笑,松开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面目阴寒不见一丝暖意的睥睨俯视着她。
一点微弱的光芒映在他深谙的眸子里,明灭不定,掩映了不愿示人的挫败。
这个男人一向意气风发,乐活于世,不想竟也有说不出的可怜的一面。
“说来说去意思还不是你瞧不上我。那你瞧的上谁?你跟我说你爱谁?!”
他突地变得狰狞,虎口大张掐捏住她的下颚,自己则倾身单手撑在她身侧,面孔同她贴的极近,邪气的很。
“别告诉我是那个姓周的,你那个时候才多大?你们分开那年你才十六岁!懂屁爱不爱的!这么多年他就是个看也看不到影儿,你能看着的是我!你看看呐,是我!”
舒灏提着她的脸愈加靠近,鼻尖都沾到一起了。
苏格拉一眨不眨的张着黑白分明的眼,那么明亮透彻。
她淡淡的笑,垂下眼帘的瞬间透着无边的寂寥。
据说十六七岁的年纪,爱上的人将会是这辈子的最爱。
少年虽懵懂,却也最纯粹。非黑即白,非全即空。
她的手试探着搭上他的手腕,一点点下拉。
他没有过去抵抗挣扎,只是僵硬的顺从着落下来,放弃了对她的钳制。
她让他坐在身边,眼神空渺渺的注视着有着淡紫色花纹的墙纸,那枝枝蔓蔓仿佛牵引着心底深处,勾缠着拔将出来。
“灏子,我是只白眼狼,我根本就看不见你。”
“什么意思?”
他紧蹙眉侧身望着她,不明所以以及不甘不平在胸间灼烧。
她动作极慢意味不明的晃晃脑袋,“你不是总说我记性奇差么,是真的。我看不出人的五官究竟长成什么样子,连脸型也辨识不出,在我眼里统统是模糊的一团。
呵,你知道么,最可笑的是,如果一面大镜子前有几个人同时在照,我只能靠尽量大的面部动作认出自己来。”
她如今已经不像刚刚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时,那样的惶惑、恐惧、自卑,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有缺陷的人。
现在偶尔想起来自己的特殊,还会自嘲调侃。
只是依旧不很想其他人知道,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无论如何看轻不起来。
她担心其他人会觉得自己奇怪,她是个平凡的不喜欢当“小众”的人。
舒灏惊讶的声带发紧,出声问道:“我还是不太懂。”
“这是一种病,叫做脸盲症,也可以叫做面孔遗忘症。症状就跟我方才说的一样,我看见了任何人,都只是看见了而已,而让我识别这个人同其他人的区别,我做不到。”
“不、不可能!你认得我的,还有你身边的人,你不是看到他们......”
他倏地想起了什么,黯然噤声。
“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准确地说,我其实是听到他们,才认得的。你看,上帝给我关上了一扇门,还留了户窗子。我的听力还不错。”
她又是那样清浅的笑,神情融入了安慰人心的释然。
但实际上,真正需要安慰的恐怕是她才对吧?
“格格......”他一改方才狂风骤雨般的狠戾,如果他看得到的话,就会明白他此刻有多心疼。
“叔叔阿姨不知道么?我么这就找专家。既然是病就总会有治疗方法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早些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怎么办?”
他已经完全忘记他谈话的初衷,满心满眼都是急切的关心。
“没用的,舒灏。从我六七岁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专家找了好多,国内国外的咨询确认。
这种病有后天成因的,当然也有先天的。我就是那种先天的,大脑枕叶和颞叶间的有块部位发育不良。没有办法的。
这么多年了,我和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不方便,我不是好好活到这么大了。”
舒灏狠咬后槽牙,终于克制不住,倾身搂抱了她在怀中。
“格格,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我们再找更厉害的专家。就算......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我会天天做大大的表情给你看。
虽然有点介意,其实我长得挺好看的,可惜你看不到。不过别人和我一样,你也看不到,所以我不介意了。以后,我都只让你能注意我,能注意到就够了。”
他温厚的手掌,一下接一下在她的后脑勺上拂过,捋顺她柔软凉滑的发。
据说拥有软发的人,心也一样柔软。他只要她心软就够了。
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外头的光景,也许又到了新的一天,谁知道呢?没人在意今夕是何夕。
浓到能滴出墨来的重紫,像是一场无知未知又神秘的旅程,它的指向是——将来。
虽然纠结于她为何不早告知他,但更多的却是埋怨自己。
一切并非无迹可寻,空穴来风。
他早就发现她不记得人了,只那时还以为她对一般人不上心,性格虽柔顺,骨子里却是清高难驯的。
看来他要吸取教训,不要凡事自行乱下结论。
好在,他现在是为数不多了解她“秘密”的人了。
那么......“那个人”他也知道么?
苏格拉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有些自暴自弃的叹息着说:
“不是的,不是所有人都一样,有个人,他在我眼里与众不同。”
他的心头骤然紧缩,似乎意识到什么,体现在外的是双臂收紧,直搂的她柔软的身体折起了一些。
“你猜到是谁了吧?......对,就是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好像老天爷就为了折腾我似的。如果所有人都没区别就好了,偏偏要出现这么一个人,他甫一出现,就注定了必在我心上烙下印记。不可能抹去的,那样一张明晰的面庞,于我而言是不可能舍弃记忆。”
“即便如此又如何?他不过是占了先天的优势而已。这我没办法相比。但是其他的呢?我们在喀拉拉邦的那一年多呢?我陪着你,你每天都是快乐的。不记得了么?”
他或许有些卑鄙了,如果卑鄙有用的话,偶尔为之又何妨?
“那个人他不爱你,他只是见不得身边有活的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我不信你们家养了他那么多年,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你一概不知。他的那些烂事儿都传到我的母校去了,仗着脸蛋儿好玩弄女生,还到夜店......”
“舒灏你够了!别说了!”
苏格拉像一只惊弓之鸟,骤然乍起,猛地推开了他。
周之氐是照进她生活中的一道曙光,她知道,她清楚的看着那道曙光被一个个的传言和亲眼目睹的事实涂染上墨汁。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根本不想的。
“这就受不了啦?”他的声音饱含戏谑鄙夷,庆幸她看不见他眼里的伤痛。
“可我还没说完呢......算了,这么个贱人何必浪费我的口舌。我只问你,真想为这么个贱人守活寡,一辈子不嫁人了?还是想着怎么拆散他和他女人趁虚而入?或者你这么爱他,不介意他想齐人之福,来个一夫二妻什么......”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房间的四壁激荡。
舒灏被扇的脸偏到一侧,半晌就维持着偏转的姿态,脸颊上渐渐泛起红青间夹的颜色。
“你混蛋!”
她气得浑身发抖,就连咒骂的力气也没有。
原本该是极怒呼喝的话语,被她说的低沉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