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表面上看上去足够淡然坦荡的人,心里有那么一个呈原点放射状的阴暗角落。
善良的人也很阴险,只不过不拿来害人而已。
所以,同理,我并不善良。
只是小小地自私了一把。
[05]
在火车经过隧道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昏暗了,长达几十秒的时间顿使流源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初一的时候,他和洛栀遥是同桌。英语老师点名让他们俩表演情境对话,是要让他们俩扮演一对中了彩票的夫妻,凸显出喜悦的心情。剧情要求洛栀遥扮演妻子,在知道自己中了彩票之后表情丰富地喊出一句:“Oh my honey, we’ve won the lottery! How to deal with it?”那时候流源和洛栀遥的故事已经有很多个版本在教室里流传了,比如同学们可以无聊到去改编某篇文言文,在教室里当成顺口溜一样背诵。还有一些男生下课的时候会故意走到他俩的课桌跟前嗲声嗲气地说“洛栀遥我喜欢你哦……”、“我也是的呀……”之类很腻歪的话。
那个时候,站起来的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低着头,在全班的笑声中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就连英语老师,也看出来了是什么意思,淡淡地笑了。
——还是初一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某一个下课的间隙。洛栀遥上英语课的时候走了神,在塑料尺毛糙的一面用圆珠笔刻上了一行字:“I love you forever, my heart just for you.”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旁边的某个女生把头凑上来对洛栀遥的走神充满好奇。她就那样读出来了那句句子,感情充沛,然后充满疑问地问道:“给流源的?那我帮你给。”然后就抽走了洛栀遥桌子上的尺,表情夸张地递给了流源,大声叫出来:“洛栀遥给你的哦,难得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凑到了流源身边,一把抢过那把尺,也怪里怪气地读出了那句话。“咦额……还‘my heart just for you’咧……”全班的同学再次大惊小怪地“噢——”,拖得很长很长。
流源抢过那把尺,用手臂护住,然后那些男生就用手使劲地抢。
洛栀遥站在教室的另一边,远远地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道鲜红的被指甲抠破了的口子。
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同桌,老师早已因为“不正常男女关系”的原因把他们分开了,可是就算再远,心的距离也还是很近很近。
洛栀遥会痛,宁愿被抠破的是自己。
小小的口子,一不小心就会流出姹紫嫣红的血液来。
——再后来,洛栀遥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失踪,找不到了。
那,即使快要找到了,她还记不记得他呢。
“你在想什么?发这么久的呆?”颜梓诺问。“我渴了。”
“没什么,快到了。”
寂城,离,落云,好像,真的,不算,太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吧。
哦,有。
是你的心。
[06]
好像大家都变得疲倦了,旅途总是会让人产生倦怠的感觉。落云的空气很清新,地势也比较高,瓦蓝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云朵。
流源蓦地想起,今天是洛栀遥的生日。但是他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要做的是去怀念,把曾经的一切都放在心底。
身边的颜梓诺把自己搂得更紧,缠住自己的手臂,狠狠死死地。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会比较好。
就像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07]
与落云的同一时间,寂城的天气反复无常,乌云聚拢成阴霾的天空。就像是山间之朝暮般晦明变化的脸。
还是樟岭花苑公寓25号1201,颜梓诺的家。电话铃响起来,像是很急促一般,丧失了平日里四秒钟一下的节奏感。
张晓华正在厨房忙活,她对着坐在电脑前研究股票的梓诺爸爸喊道:“颜磊啊,接电话,看看谁的!”
“××××3777……唉,晓华,他们家的电话。”来电显示上的号码,让彼此都很熟悉。
“喂,哪位?”颜磊潺潺地拿起听筒。电话里传来电流通过的声音,被听筒无限扩大成噪声。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喂喂,你哪位啊?”
有些人或者有些事是要回避的,于是就假装不知道。
“甭管我是谁。”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女声,“知不知道流源上哪儿去了?他一晚上没回来!”
“谁管你们家流源!”
“我告诉你颜磊,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往你们家打电话的,你别这个态度!我告诉你,要是被我知道流源和你们家颜梓诺在一起,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颜梓诺怎么会和你们家流源在一起哦,她还看不上他呢,追她的男生多了去了。还有,你是没有教育好你家儿子吧,要是他们真在一起,估计也是你管得太好了吧!”
只听见“砰”的一声,电话就挂断了。
是的,这样的态度不仅没办法商量什么事情,更重要的是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喂,颜磊,怎么了?”
“那婆娘找抽,偏说我们梓诺和她家流源在一起。”颜父说,“哦对了晓华,以后流家的电话别接,省得惹事,英雄的家属了不起啊。还不知道这英雄真的假的呢,臭显摆什么啊。”
“好了,咱不理她不就得了。”
“对。”
沉默了半晌,张晓华颤颤地开口:“唉,颜磊你说,梓诺会不会真的和流源在一起啊?他们俩半大小孩要是真在一起,会不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啊。唉,我还苦口婆心地跟她说了多少次叫她别再和流家那小屁孩联系呢……”
“你多心了。他们俩都是孩子,懂什么啊。”
“现在哪儿还有孩子啊,他们懂得比我们都多。你又不是没听新闻说过什么十六岁少女未婚先孕的事实……这种事大街上多了去了,丢不丢脸啊。”
“你乱想些什么啊。”颜磊劝道,“我敢打包票不会的。”
“你凭什么保证啊。”
“就凭我是她爸。”
“好啊,你保证!女儿出问题了你再保证,我没意见!”
张晓华转身冲进主卧室,砰地关上了门。她抱着枕头坐在床头痛哭起来,卷发乱乱地撂在脸上,沾上了脆弱晶莹的泪水。
女人果然是不能承受事实的敏感的生物,而这个世界上恰恰有好多这样的生物,她们以一个群体存在被叫做“女人”。
“那我拜托你搞清楚!梓诺是不是!和流源!在一起!你!再哭!”一句话就这样因为急躁而被分割成了好多好多个小段。“我去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到底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颜磊从卧室门口转身走到客厅,刚准备提起电话,就听见张晓华大喊:“喂,别打,你这样问女儿她是不会接电话的,太直接了她不会告诉你的。”
“那我发个短信去。”颜磊拿起手机,走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烟头处是明晃的星点。
他有些吃力地按着手机按键,编辑好短信,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啊,发短信麻烦死人了。”
主卧室那头的窗前,又兀自传来了隐隐的哭声。
[08]
“哦等等,我爸的短信,喂,你说我该怎么说啊?”颜梓诺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发了好久的呆。
“跟你爸说跟我在一起啊,我全权负责你的人身安全。”流源淡然地说,“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过几天回去不就完事儿了么。”
颜梓诺揉揉头发,手指僵持着,然后终于鼓起勇气打下一行字:爸,我和流源在一起,过几天我们就回去。
看着“信息已发出”,终于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好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会为了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犯下了让自己不寒而栗的错误。
然后就是一个很急促的从寂城打来的漫游电话,来自——“爸爸”。
犹豫了一会儿,颜梓诺还是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爸,你和妈别急,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不会有事的,放心。”然后电话挂断,关机。
听见电话断了,甚至没听清女儿的声音。再打过去时就变成了“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他急了,喊道:“我再打过去就关机了,你说奇不奇怪!”
“我不认这个女儿了!不认了!不认了!连老娘的话都不听算什么东西啊!她最好不要进我家门,不认这个女儿了!”悲怆的哭声和歇斯底里的喊叫,像是一个母亲最无奈的最卑微的呐喊。
颜磊叹了口气,然后点燃了另一根烟。
“你又抽烟啊,想死啊,想见阎王直说,何必慢性自杀!抽死你算了!”
……
“话说,我爸妈不让我喜欢你。”颜梓诺叹口气,轻声说。
“哦?你爸妈还管这种事情?”流源笑道。
“我怀疑我将来的婚姻都得被他们包办!”她说,“他们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
“哦,那你还喜欢我啊。反正我们两家关系也不好,就这样啊,好聚好散,到期了嘛。”
颜梓诺捋捋被风吹乱的刘海:“流源你说什么呐,这怎么能一样,我不过就是一颗我父母手中的棋子啊,他们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利用,算什么啊!什么叫到期了啊,是后会有期!”
“你说什么?”这句话像是激起了流源的兴趣,然后他拉着她,转身进了路边一家茶楼。
“你,最好和我说清楚,那么多年过去了搞得我像是个白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点了绿茶,而她点了花草茶。
“我……哦,没什么,不用说了啊,时间过去了自然会清楚。”
“你说。”
“不说。”她倔强地把头转向窗外,视线里全都是落云的美丽景色,饱览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