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夜半进入了那座大阴宅中。翻上围墙时,坚硬的琉璃瓦碰破了我腿上的一点皮,可能还出了点血,不过我在跳入漆黑的院中时想,腿上有点血没什么不好,血能避鬼,如果这里真有鬼的话。
在这之前,我本是有十分的把握让叶子带我进这里来的,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已进入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出我意外的是,她仍坚持要等到她打扫卫生时再带我进去。她说杨胡子要求很严格的,不能让另外的人进去。若是她私自打开院门被杨胡子发现,杨胡子一怒之下要她走人,那事情就严重了。况且,调她去公司总部的事还悬而未决。她的小心谨慎想来也有道理。她说,她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事,昨天晚上杨胡子再次和她谈话时说,公司已来电话,原则上不同意调动叶子的事,因公司总部现在已有人浮于事的现象,现在重要的是加强基层力量。而西土墓园正处在大发展前夕,所以人员只能增强不能削弱。叶子听后大喜,所以自己的经历也不用再讲了。不过,杨胡子对此事留下了一个尾巴,他说,公司不是说不同意而是说原则上不同意,说明此事并不是没有变数,当然,以我的经验,最后不同意的可能还是大一些,你先安心工作着看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再为难叶子,这天夜里是我和哑巴巡夜,走到后山处时,我用手势对哑巴说,你、先回去、睡觉,我、想多走一会儿。哑巴不解地眨着眼睛,但还是听从了我的吩咐,转身往回走了。
我登上了后山上这座山丘,在白天已侦察好的围墙的转角处爬了上去。我跳进墙内时并没有立即打开手电,因为手电光虽说可以让我看清眼前的东西,但同时也让我这个闯入者暴露无遗。我跳进墙内时是用足尖先着地,这使我着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着地后我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会儿,同时用耳朵迅速地听着周围,以便确定有没有因我进入而出现的反应性的声音。院内漆黑而寂静,在一座大坟和树木的黑影中,虫鸣在夜半时分已很稀落了,有继续在草丛石缝中鸣叫着的什么虫不会超过三只。
在我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我开始行动。我先围着这座大坟走了一圈,发现它占据着院内的绝大部分面积。坟的周围全是粗大的乔木,显然是建坟时从外面移植过来的。从院门到坟墓比较开阔一些,地上铺着地砖。坟墓的正面立着足有两人高的墓碑,墓碑上建有拱形的顶,有飞檐,使这座墓碑看上去像是一道拱门。墓碑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我开亮了手电照着它,墓碑上还没有文字,表明这确还是一座空坟。在从院门进来的左侧,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子外还连着一条几米长的廊道。在我的手电光下,亭子和廊道都很干净,石栏上也没长青苔,我想这都是有人定期打扫的缘故。
我关了手电,在廊道的石柱上坐下。我想这坟葬了人之后,这亭子和廊道应是亡魂休息和散步地方了。而现在,这里除了石料、泥土、树木和遍地荒草外,人的骨灰和魂魄都还离这里很远,这是一个没有神秘的地方。杨胡子将院门的钥匙看得那样重要,也许仅仅是听从这坟墓主人的要求吧。
这时,我的脸上感到了一阵冰凉,起风了。夜半的风吹起时总是显得突然,就像在不好的天气里你坐在屋里,突然就有人将门撞开了一样。风吹过来,在突然的凉气中我本能地裹了裹上衣。周围的树木都不安静起来,我无端地觉得该赶快离开这里了。我走出廊道,肩背上立即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我迅速转身,看见一段枯枝正碰到我身上后又落在地上。同时,我在还来不及感到释然的这一瞬,我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棵树后闪了一下。我身上的毫毛立了起来,本能地后退,再后退,一直退过亭子到了坟墓的另一侧。
我躲到了一棵树后,坐下来,用耳朵搜寻着有没有重新接近我的脚步声。周围的树木在风中发出一片混响,但我受过训练的耳朵还是能从中分辨出有没有异样的声音。这就像一般人在人声嘈杂中,能分辨出有没有人咳嗽一样。我听出在树叶的声音中没有异样之后,心里安定了一些,我确定刚才看见的人影不是幻觉,因为那人肢体分明,闪到树后时一只手还扬了一下。
定下神之后,我为刚才的恐惧有点自责。我决定重新出击,路线是沿着这坟的反时针方向去接近刚才出现人影的地方。我以手撑地正要起身时,右手掌心却在草丛中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抓起它,看不清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开亮手电,在刺眼的光亮下,一只女人的发夹已捏在我的手中。这是一只好看的发夹,呈蝴蝶形,但金属部分已完全锈蚀,显示出它掉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和恐惧混杂在一起。我明白了那人影的出现就是要把我逼到这里来,要我来这里看见她的发夹。叶子说过,她来这里打扫卫生时,看见过梅子的身影在树后一闪就不见了,看来,这空坟之地,并不是没有魂魄啊。
我立即在发现发夹的地方俯下身去,拔掉一些野草之后,又用手抠泥土。泥土并不松软,我想这是时间久了后板结起来的。而当初它一定是松软的。我突然想到了白玫在电话里讲的她做的梦,在一座寺院式的院中,她拨开了层层松软的泥土,看见了死人。只是,她看见的死人是我。想到她这梦时我顿觉毛骨悚然,迅速把发夹揣进衣袋后,再也不敢在这里作任何思考和作为,我打开雪亮的手电光向围墙的转角处跑去,我爬上墙时没有进来那么容易,这也许是我的仓皇让我的动作不得要领吧。终于爬上了墙,然后以连续性的动作向墙外跳下去。刚落地时,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我不禁发出了惊叫声,这让我后来感到有失颜面,因为抱住我的人是哑巴,他抱住我只是不让我摔倒。他和我分手后并没回去睡觉,而是返身跟踪着我,见我进了阴宅后,他又一直在围墙外等着。他用手势告诉我说,我、想、保护你。我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肩膀,哑巴是我的好兄弟。
回到住地后,我躺在床上一直没能睡着。我想象着五年前的事,梅子在阁楼上吊自杀后,杨胡子是怎样在漆黑的夜里将她的尸体扛上山,又怎样埋在那阴宅里的树下的。这个过程一定很慌乱,以至于梅子的发夹掉在了埋她的草丛边。而事后,传言出来,梅子是调到城里去了。我想起了公司总部销售部的简经理在电话里对我的回答,咱公司没有梅子这个人。
快天亮时,一个更可怕的联想和推测让我惊骇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叶子现在正遇到可能被调到公司总部去的事。接下来,叶子如果在哪天莫名消失,那很简单,说她调到城里去了没有人会怀疑。我作为当过特种兵留下的直觉,总是能从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中发现危险的征兆。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得迅速将发现发夹的事告诉叶子,并让她知道她可能已经身陷危险之中。
然而事不凑巧。第二天,公司总部来人了,这让我一直没有和叶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公司来的是上次接杨胡子出去考察的王主任,另一位是公司副总经理,姓崔,大家都叫他崔总。
公司最高层来人是商议墓园发展的事。村长也来了,和杨胡子带着的全班人马一起,先陪领导看墓园。一行人先在院门外的空地上站下,崔总双手叉腰地看着四周,村长和杨胡子在他左右,不时指指点点,我听出他们是在商议建造山门的事情。崔总说,这山门要建得气派、庄严,还要吉祥。我们今天先定个大模样,再找搞设计的人来出图纸。至于投资嘛,我和村长下来再细谈。
接下来,我们便陪着崔总和王主任上坟山去。出我意外的是,像崔总这样住在繁华都市里指挥工作的人,对这苍茫的坟山却一点儿不忌讳也没有怯意。他兴致勃勃地在坟丛中走着,时而还停下来拍拍坟前的墓碑说,像这种石料,以后都要淘汰,要鼓励客户用大理石甚至更好的石料,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我们单位的利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