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回来后显得很兴奋,她把我拉进堂屋里关上门说话。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觉得她一边说话一边就想亲我一口似的。
叶子找罗二哥的结果比我预想得还要好。罗二哥听说此事后,立即叫来一些人在他厂长办公室关上门商议了一阵子,还打了一连串电话。这之后,他手下的强娃子带着五个人骑着摩托车出去了。黄昏时,强娃子他们回来,事情就全搞清楚了。原来,这事是落鹰乡里的一伙人干的。落鹰乡是本县最偏僻的山区,离这近百里路。那里山穷水恶,新中国成立前就是出土匪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土匪或被剿灭,或弃恶归农,但抢劫偷盗之风仍在高山峡谷中时有流转。昨夜,这风吹到了西土墓园。强娃子对罗厂长汇报说,那伙人正等着收钱呢。
叶子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下来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喝水。我急着问,罗二哥能帮我们把骨灰要回来吗?叶子吞下一口水说,不行,罗二哥说对方不买他的账。说在要拿回骨灰的话,看在他的面上也至少要五万元。不过罗二哥最后说,这事去找他爸,准能解决。因为他和他爸闹翻了,他让我们自己去找。
这最后的解决方案让我怀疑。罗村长这个六旬老头子,他能摆平黑道上的事?我对叶子说,罗二哥不是想推诿这事吧?叶子说,不像推诿,他说他爸准能解决时说得毫不含糊,我想这事就由你去找找村长吧。
我眼前浮现出罗村长的形象,身体偏瘦,可胡子茬还是黑糊糊的,眼眶已有些凹陷,但这使他看人时显得有些眼光逼人。我突然想到了久远时代的部落酋长或宗族时期的族长,人的生死婚娶或偷盗淫乱等,可都是由他们掌管处理的。想到这点时我对村长有了信心。
趁着天还没黑,我立即赶往村长家。可是我急人不急,村长照例不在家,而莲子堵在房门口和我说话,连请我进屋去坐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是上次我在这屋里坐得久了,事后让她感到后怕的缘故吧。于是,我只好顺势在阶沿上坐下说,我今天是有重要事找村长,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你别管我,离我远远的,这样村长回来不会怪你和男人说话的。
我用这激将法以为可以进屋去喝着水等村长,不料莲子竟说,也好,你就坐这里吧。
只是,莲子说完这话后并没有走开,而是仍站在门边。我无端地侧脸看了一下她的脚,脚上穿着的一双白色的凉鞋,脚指头都露在外面,脚指甲上涂着红色。
在远离城市的这个偏僻之地的小院里,女人脚上的这种景象不禁让我瞬间有点恍惚。莲子注意到了我的眼光,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指甲后说,是村长让我涂红的,他喜欢这样。莲子说完这话后使转身进屋去了。我坐在门前的阶沿上,看着夜色在院子里越堆越厚,心里满是焦急和惴惴不安。我希望村长能很快回来,这样,昨夜发生的大事今夜就得到解决,我的英雄形象将使叶子的眼睛更加亮晶晶的。在这之前我注意过她的瞳仁,真的像黑水晶似的。
村长是在夜深后回家的。一辆小车送他回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左右扶着他进了院子,他喝醉了。当送他的人走了以后,我走进堂屋,莲子正在给他泡茶。村长用蒙眬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抬起一只手说,是大许吗,来得正好,快坐下,我们喝上两杯。
村长的状态让我担心,这种情形下,能和他说正事吗?而且是如此重大如此紧迫的事,他会不会听我说到一半便睡着了?
然而,凡是紧急关头人是不该有任何顾虑的,否则你就是一个错失机会的失败者。我提高声音对村长讲起了坟山上发生的事,讲起了落鹰乡那伙人的胆大妄为。我之所以提高声音,是知道酒醉了的人听力下降,对他们说话要像对耳背的人说话一样。
村长显然听清了我说的每一个字,他听完后一拍桌子嚷道,落鹰乡的那些浑小子,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大许,你回去,没事,明天太阳落山之前,骨灰就会送还给你们的。
我大喜过望。急忙对村长感恩戴德地道谢,差点还鞠了躬。事后我才知道我亏大了,因为我不值得道什么谢的。周妈说乡上和村上都在这坟山占有股份,我们的事还不就是他们的事。况且,落鹰乡的罗乡长是村长的胞弟,在那个地方,不管哪方面的人马,没有谁不敢不听罗乡长的话的。
第二天中午刚过,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在我们院门外面百米的树下,骨灰盒已放在那里了。
解决这件飞来的横祸顺利程度出人意料。按部队的规矩,我是会被记一次三等功的。然而这事由于村长乡长的介入,我的英勇作为不禁黯然失色。我想,以后再出他妈的什么事,我不再管了。我和叶子和大家又没有这坟山的股份,我们着哪门子急呢。
从叶子的状态看,她的心情比我还复杂些。一方面,她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付出感到无比后悔。当时,她在找罗二哥办事时,竟接受了去他们厂里参加周末舞会的邀请。叶子对我说,当时办事心切,就一口答应了。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下周末不去的话,别人会说我过河拆桥的。听见这事,我不禁脱口而出说道,唉,我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一脸沮丧的叶子被我这话逗笑了,她说,谁是你的夫人?我说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人都说我和你快结婚了。她恍然大悟地说,难怪罗二哥问起我这事,我还以为是他在开玩笑,便声明没有此事,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我若去参加舞会,更会让他想入非非了。唉,这事该怎么办呀。
我说别焦虑,还有一周多时间嘛,到时杨胡子也回来了,让他派你去城里出差不就躲过了。她说,我可不想出差。我说,那也会有别的办法的。你相信我到时一拍脑袋就会想出办法的。叶子点了点头,这是对我智力的初步肯定。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恢复了巡夜。由于小弟被杨胡子指定了单独的工作,叶子把其余的人分成了两组,她和冯诗人,我和哑巴,两组人轮流上坟山巡夜,以确保不再发生盗墓事件,我对这分组非常不满意,因为我想和叶子在一组,可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提出异议。只好悻悻然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今晚的巡夜由我和哑巴开始。哑巴用手势告诉我不要怕。我想,我在这里什么都经历了,还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自进入墓园以来,我和这里的守墓人混在一起,想弄清楚他们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藏着什么东西。而对于山上的坟墓,我确实知之甚少。除了冯诗人的未婚妻和那座八岁男孩的坟墓外,其余的坟墓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我忽略了坟墓中藏着的信息,而它们可能是助我打开诸多秘密之门的钥匙。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完全忽略了它们,直到和哑巴一起重新开始巡夜时,这些坟墓中可能藏着的信息才对我有所触动。
这天夜里月光很好,因此我和哑巴上了坟山后连手电也不用开。自上次薛经理要带哑巴走被我挡下之后,哑巴对我似乎亲近了不少。他在坟丛中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还用手势和我说话。我现在已能看懂他的一部分手势,并且也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和他应答。以前觉得哑语很难懂,可和哑巴相处久了,自然就会了一些。我想这和在国外学外语容易一些是一个道理。
在一座坟前,哑巴停下,指了指墓碑对我比划起来。哦,这是一个长胡子老头的墓。我想这是哑巴在墓穴下葬时从死者遗像上看见的,这说明哑巴的记忆力很好。在另一座坟前,哑巴对我比划出一个瓜子脸,长头发的女子的形象。哑巴还比划着告诉我这女子的眼睛在笑。我想这很正常,下葬人端着的遗像上,不少人都是笑吟吟的。快到后山时,哑巴又给我介绍的一座坟让我惊骇了,他首先对我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姿势,我怔了一下,用手势问他这是一个死刑犯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又比划着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比划着告诉我,是杨胡子讲的。我好奇地蹲下来用手电照着这坟的墓碑看,尽管我不便在这里透露墓碑上的文字,但我可以讲的是,此人死时的年龄虽已不年轻,但尚未到单位的退休年龄。由此推断,此人被处以极刑不大可能是抢劫杀人之类的罪,而很可能是一个贪官。我这个凭报社工作经验作出的判断,后来得到了杨胡子的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