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很不连贯,我将它归结为那天晚上停电的原因。试想,如果不是停电,那个拿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会撞进我的家里来吗?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两点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那天晚上我就是这种感觉。我认为黑暗会掩盖很多东西,街道、建筑、人的面孔、声音的来源以及事物的原样,统统都会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如果在这种大片的黑暗中突然显露出一点什么,那种刺眼的东西反而让人惊惶。
那天晚上,我没法继续写作。我盯着木椅旁地上的一小片水渍,那是刚才那个男人带来的黑雨伞滴湿的。这个高大疲倦的桥梁工程师,董枫的丈夫,深夜冒着雨来告诉我董枫的奇遇,将我的写作完全打断了。
我想象着董枫所看见的那间黑屋子。在精神病院的最深处,一把生锈的老式大挂锁吊在它多年未开启过的门上,门是潮湿的,大面积停电的雷雨之夜,这黑屋子里悄然有了光亮,有了镜子和梳头的女人……而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恰好被董枫撞见了,我能够想象这个值班护士是如何地魂飞魄散。
小时候,在我居住的大杂院里,有一个时期几乎不断有老人去世。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们便不敢在夜里的院子里乱窜了,因为那些花圈和祭帐在夜里显得特别冷清可怖,看一眼晚上都会做噩梦的。我躲在被子里,隔着一道木板墙,听到隔壁邻居在咳嗽,是那个姓曹的老头子。我想,这老头可千万别死啊,因为我家和他家仅一道木板墙相隔,他若死了,停尸在屋子里,这距离就太近了。然而,你越怕的事越要发生,不久后,这老头果然死了,果然是停尸在屋子里,家属又哭又叫地折腾了好几天,丧事办完,一切才恢复平静。那段时间,我夜夜用被子蒙头睡觉,一个多月过去了,有天夜里,我突然被隔壁的一阵咳嗽声惊醒,是那早已死去的老头子在低低地咳嗽。我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第二天,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怕,曹爷爷喜欢你的。晚上,母亲买回了一叠纸钱,带着我在院里的墙根下烧了。当夜,我睡得特别安稳,再没听见过咳嗽声了。
长大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对这事的解释,那只是一个胆怯的小孩子的幻听罢了,或者是将另外什么地方的咳嗽声感觉为隔壁发出的了。确实,声音是飘浮的东西,尤其在漆黑的夜里,有时很难辨别它的位置。
我想到小时候的这个经历,主要是想给董枫看见的可怕景象找到一种解释。董枫所看见的黑屋子里的亮光,也许仅仅是雷雨时的闪电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坐在屋里梳头的女人呢,也许是墙上的一幅画吧。但是,我立即感到这种解释很难成立,这是因为,据我亲眼所见,这家精神病院的病房墙上是从没贴过什么画的。那么,是这间病房已住进了一个女病人,而作为护士的董枫还不知道?这也不太可能,而且,据说董枫当时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病房的门是锁着的。还有一种可能,这就与未来的科技难题有关了,这就是,多年以前的一个雷雨之夜,一个女精神病人在夜里梳头时猝死,当时的一道强烈雷电将这一画面储藏在了这一间病房里,像激光全息片一样。然后,在此后的岁月里,如遇相同的雷电频率(像我们开电视找对了频道一样),那影像就会重新闪现。
我吸着烟,坐在大椅子上对那间黑屋子做着种种推测。突然,我对有无此事产生了根本上的怀疑。刚才的来客是谁?他拎着的黑雨伞滴着水,而这些小水滴在室内的地面蒸发以后,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使我头晕。当然,也许是我本身有些头晕了。但无论如何,我得搞清楚这位来客的真实身份才行。
我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四十二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拨了董枫家的电话。
电话响着呜呜的长音,一直没人接。是董枫已经睡熟了?这完全可能。在医院值班时遭遇到那种惊吓,奔回家来,吞下几颗白色的镇静药片,那么,电话铃声是不能将她叫醒的。但是,那个拎黑雨伞的男人呢?作为董枫的丈夫,他现在应该守在董枫的床边,即使躺下了,也一定会在困惑的失眠中盯着天花板左思右想的。
于是,我再次拨打电话,呜——呜——仍然没人接。就在我快要放下话筒时,我突然听见对方摘机了。“喂,喂——”我对着话筒叫道,对方没有声音。“是董枫家吗?”我急促地问道,对方仍然沉默。我也停住了口,感到话筒里的沉默比洞穴的死寂还深不见底。突然,这洞穴封住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占线声。
我放下电话,感到屋子里出奇的安静,并且有点空旷。我说过,这是6月19日深夜,到现在,应该是6月20日凌晨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造成了大面积停电,我点燃蜡烛,书桌上是《背后有人》这部书的手稿。我边吸烟边写着,这就是我的深夜生活。然而,这一夜我是没法继续写下去了。
我回忆着我和董枫最近的一次见面,大概在三个月之前了。我到精神病院找她,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妹妹患了抑郁症,却不肯去精神病院治疗,她说她怕去了精神病院,别人就认为她是疯子了。我没法说服她,便到精神病院找董枫,约她去与我朋友的妹妹谈谈心,一来可以疏导,二来也可打消这位患者的某些顾虑。
当时,董枫正带着十多个女病人在医院的草坪上活动。这些穿着统一的条纹住院服的病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这情景让我刚走进这里时的压抑感得到了放松。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对董枫说明来意,一个呆坐在长椅上的女病人突然走到了董枫面前,伸手就向董枫脸上抓去,喉咙里同时发出一种嗷嗷的叫声。幸好草坪边还站着一位强壮的男医生,他跑过去拦住了那个女病人,将她送回了病房。董枫说,这是一个失恋后精神分裂症患者,对漂亮女护士常有攻击行为,是由她以前的精神创伤造成的。
精神创伤?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敲响——凌晨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