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102路公交车,在霍家桥下车后,河对面就是精神病院了。这所历史上留下的教会医院没有高楼,全是由平房和一些两三层的楼房组成,所以从河这面望过去,只见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一些灰色的楼角在林中显露出来,幽静中透着一些神秘。
这条城市边缘的水流叫獾河,河面很宽,早年还漂过一些渔船的。小时候,我和一些小伙伴光着屁股在这里游泳。下水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要用手将河边的草叶打一个结,据说只有这样做了,才不会被水中的溺死鬼拉走。游累了,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时,我们也议论过背后的这座医院,说起来也有点胆战心惊的。但那里面开着的很多玉兰花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因为将它的花瓣含在唇边,可以吹出很响的声音。有时,我们会从河边的围墙翻进去偷摘一些花朵。直到有一次,当我们正趴在墙头上时,突然看见一座小楼上的窗口露出一张脸来,那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双眼发直,并且冲着我们发出了一阵怪笑。我们跳下围墙跑回河边,从此再也不敢进那医院去了。
我们对精神病院本能地感到悚然,也许是因为精神世界的变异比现实世界的变异更让人迷惑的缘由。因此,当我这天走进这家医院时,看见几个路过的孩子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便不由得想起我儿时对此的感觉。
我是为董枫而来,或者说,是为昨晚的不速之客为我勾画的那间黑屋子而来。整个人类都为无休止的好奇心所引领,我也没有办法不这样。
进门是长长的林荫道,高大的香樟树经风一吹,在我的头发和肩头上洒满了盐一样的白色花粒,香气袭人,使这6月的下午一点也不沉闷。
转过弯,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从这儿举目望去,董枫所在的那个病区的楼角正有一半被阳光照得明亮。花坛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散步,他的嘴巴藏在杂草似的胡楂里。因此,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注意到他嘴唇的开启。
他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你看这些花都流血了,哈哈,流血了……我才不怕呢,石头狮子咬我,真的,我才不怕呢。”
这男人穿着条纹衬衣,一看便知道是这里住院的病人。我开始以为他在对我说话,可他的眼光却是越过我的肩头而去的,显然,他是对着我身后的空旷在说话。
在他的眼中,也许并没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也许走来的人是另一种形象,谁知道呢?我像穿越一个梦一样从他身边走过,进了那片安静得出奇的病区。
法式建筑的两层楼房,窗的上端是圆弧形,嵌着彩色玻璃。廊道一侧等距离地矗立着粗大的石柱。年代久远的地板已新刷过红漆,让人脚步轻盈,但每走一步,仍咚咚作响,像是脚跟后面的回声。
护士值班室里没有董枫。一个圆脸护士说,董枫病了,在家休息。这使我确认昨晚的事是真实地发生过了。
我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下,决定去找吴医生了解一下情况,重要的是立即去看看那间黑屋子。昨夜发生的恐怖现象也才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或许还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比如半截蜡烛、一把小梳子之类的东西。
我认识吴医生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筵上,来了很多客人,就餐时他就坐在我旁边,中等个子,但身架很结实,手臂粗壮,给人以果敢有力的印象。知道他是精神病院的副主任医生后,我便好奇地与他攀谈上了。没想到,谈话非常投机,他认为我们搞写作的与他干的是同一个行当,都是对人感兴趣,尤其对人的隐秘内心和迷乱疯狂感兴趣的职业。这以后,我们便常常交往,俨然一对出没于半明半暗中的探险者。
他的名字叫吴畏,我没问过他这名字是父母所给,还是从事这一独特工作后为给自己壮胆才改的名。总之,这名字让人受鼓舞,而且他才三十四岁,就已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了。精神世界幽深莫测,他的前途还很远大。
我走进医生值班室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医生说话,谈的事似乎很重要,因此他不愿意停下来,只是用手对我做了个请坐、请稍等的姿势,便又接着说下去。
“这男孩患的不是广场恐惧症。吉医生,照搬西方经典不适合这男孩的病情,作为一个高中生,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看见路人就害怕,就躲进路边墙角不敢动弹。从表面看,他惧怕迎面而来的任何陌生人,内心有被害妄想,但这不是实质,事实上,这男孩从没有过受到陌生人伤害的经验……”
吴医生的话被电话中断了,接完电话,他才转向我,热情地握手。“有事吗?”他问道。他显然感觉到,我在上班时间来找他,绝非是空闲而来。
“有一点小事……”我欲言又止。
他感觉到了,这“小事”一定还很重要,便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过,你得再等一会儿,院长有急事,叫我去一下。”
他走到门口,还回头对我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便转身消失了。
屋里的几个医生开始各做各的事。那个叫做吉医生的瘦削男子理了理白大褂的衣领,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还没来得及投入争斗对手便跑掉了似的。“这社会多乱啊,”他自言自语道,“看看报纸,学生受到伤害的事多了。”
吉医生的面容有些苍白,像是有病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光却告诉我,这是个健康人。当我问这里能否抽烟的时候,他最先响应说,可以抽可以抽,我们这工作,不抽烟要闷死的。他伸出瘦瘦的手将我递给他的香烟挡回去,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他自己的烟来,热情地递给我一支。“你是客人嘛。”他说。
这时,有护士进来问他,31床的电休克治疗是不是现在就做?这让他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做,做,现在做。”一边说一边就在桌上找着那人的病历。
吉医生的这种积极敬业让我有点害怕,好像他对这种让人死里逃生的电休克治疗具有一种由衷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