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精神病院以后,我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住在吴医生为我慷慨提供的这间小屋里,听着值班医生或护士咚咚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漆黑中我感到自己正身陷迷宫。
关于严永桥的事,我现在仍然找不到可以破解的线索。现在可以清楚的方面仅仅是,这个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确实是这里的病人,并且已经死去一个多月了。死而复生的设想显然不能成立,但他在死后又出现在我家里也是事实。看得出来,吴医生对此事也是极关注的,他将自己的小屋子让给我住,正是想让我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另外,黑屋子里的新发现又增加了我住在这里的恐惧。晚上我一闭眼,便看见那顶长长的假发,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正坐在那张破烂的黑沙发上,她用手梳理着假发,然后又戴在头上,并且点燃蜡烛,对着小镜子打扮起来。这是董枫在前些时候值夜班时撞见的景象,我相信这是事实了,而绝非像吴医生推断的,这是雷雨之夜董枫所产生的幻觉。因为,那长期锁着的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不然,在积满灰尘的屋里,那张破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不会干干净净。
只是,经常光顾黑屋子的人是谁?她是怎么进去的?这屋只有一把钥匙,由董枫保管着,平时它都被董枫锁在值班室的抽屉里,没人能够拿到。
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越陷越深。本来,我在家里的写作是很正常的,我正在把郭颖告诉我的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恐怖经历写成小说,没想到,这个似人似鬼的严永桥出现了,董枫在黑屋子的遭遇也是他最先告诉我的。我现在对我的上一部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些叙述有点后悔,至少我不该在那本书中披露董枫是精神病院护士这个真实身份。因为严永桥在这里住院期间,正是读了我的那本书而发现了董枫的。这个妄想狂甚至将董枫想象成了他的妻子。
星期天,我仍然待在医院里。在这个巨大的谜团没解开前,我想到回家去住就有点畏惧。我怕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再来敲门。并且,我相信这幽灵仍在我已离去的家里出没。因为,我有天晚上开玩笑似的往家里打电话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虽然我立即让张江去我家查看了一番,家里无人,门锁完好,但门口却出现过一把黑雨伞。
下午,整座精神病院安静得像公园,蝉在林木深处嘶叫着,叫人昏昏欲睡。这个夏季单调而神秘。住院楼前的阶梯上,时而有白衣护士轻盈地飘过。而更多的时候,这阶梯像山中的荒芜之地,只有树荫和阳光在上面印出斑驳的黑白图案。
我无聊地在院中逛了一圈,回到小屋正准备睡一会儿午觉,吴医生来电话了。他说星期天都休息没人陪我,叫我去他家里玩。
我来了兴趣,因为自从结识吴医生以来,我还从没去过他家里呢。医院宿舍与医院仅一道院墙之隔。据说吴医生住着很宽敞的房子,这一是因为他的主任医生的级别,二是因为他迟早会结婚的,虽说现在还是单身一人,但毕竟已三十四岁了,成家是近在眼前的事。
吴医生住在底层,窗前围着一小片绿地,种满了花草。我想他是喜欢花草才选择底层住房的。
进了门,吴医生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迎接我,这使他的中等个子更显粗壮,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像铁一样硬。我无端地感到他此时有点像日本人,硬朗、有力,而请我坐的手势又透出严谨的礼节。
“怎么样?”他搓着手问我,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对严永桥事件有新的发现。其实,住进医院里好几个日夜了,除了严永桥隔壁病房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给我提供过一些情况外,关于严永桥来找我是否是死而复生,仍然是一个谜。
“这是个很凶险的家伙,死后也不老实。”吴医生眼神迷茫地说,“从科学的角度讲,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死后还能出现。但是,你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他出现在你家里,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幻觉,因此,只有抓住他,我们才能解开这个谜。”吴医生将眼神从空中收了回来,盯住我又问,“如果再次遇到,你一定能认出他来吧?”
我说这不是问题。严永桥,这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头,宽额大脸,两道眉毛像粗黑的毛虫,我相信再见到他,即使在夜里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吴医生要我继续留意,尤其是夜里到医院各处走走,如果严永桥真的还存在,他也许会在医院里再次出现的。如果发现了,立即通知他,或者立即叫在场的其他医生也行,他们有办法立即制伏他的。
我感到重任在身。当然,这件事对我自己也很重要,不然,我怎么能待在家里安心写作呢!
我点燃了一支烟。看见我的眼睛在寻找烟灰缸,吴医生便从厨房里拿来一个瓷碟代用。他抱歉地说,他已开始戒烟,没准备烟灰缸。看得出来,他是个生活严谨而且有意志力的人。
我参观了他的书房,除了大量的医学书籍外,竟有一大柜文学书籍,世界上重要作家和诗人的作品都有一些。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过文学的。当然,我和他当初一见如故,也正是因为他早年的这一爱好,使我们说话投机。
书房里真正使我吃惊的东西,是紧靠书柜的一个收藏柜,精致的玻璃门后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刀具:短刀、匕首、马刀、藏刀、瑞士军刀,等等。这些东西作为收藏品,看一眼也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吴医生笑呵呵地说:“还不错吧?”他对拥有这些东西很得意,我真不知道他的这一爱好又是怎么来的。
在一个精神病医生的书房里藏满刀具,这使我感到新鲜而刺激。当天夜里,我做梦也听见这些刀具的碰撞声……
在生活中,如果你感到身边熟悉的人卷入了某些神秘而恐怖的事件,而彼此还得心照不宣地相处,那感觉真是让人提心吊胆。进入医院不久,我对吴医生便有了这种感觉。
尽管一切是由我在家里遭遇严永桥这个鬼影似的人物引起,而且吴医生对查出这个事件的真相和我一样心切,但是,他在家里收藏各种刀具的癖好,还是让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杀气。另外,医院黑屋子的钥匙平时放在值班室董枫的抽屉里,而要取得这钥匙,吴医生应该有充分的条件。
当然,错误的猜测会伤害朋友的。因此,我和董枫都不敢轻易对吴医生谈起在黑屋子的发现:满是灰尘的屋子里,一张黑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干干净净。我们不便向他询问,谁常进入这屋子?因为,假发正是吴医生为那个患抑郁症的女孩单玲买的。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对此有感情的人才会光顾这里。否则,谁会进入这间死了人又长期空着的黑屋子呢?
一切只能靠冷静的观察。我叫董枫将黑屋子的钥匙放进抽屉时,在钥匙上小心地放上了一丝头发,这样可以判断出有没有人拿走这钥匙去用过。
同时,为了防止这唯一的一把钥匙被复制,我们还在黑屋子的门与门框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悄贴上了一条很小的纸条。这样,即使有人用复制的钥匙开门,纸条便会破裂,它会证实,有人进屋去过了。黑屋子里的女式假发放在黑沙发上的位置我们也做了精确的记号,只要有人动过,它不可能回复到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这些都是张江的提议,别看他个子高大,心却挺细的。
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从董枫抽屉里的钥匙到黑屋子门框下端贴着的小纸条,一切都纹丝不动。董枫讲,只有昨天夜里险些发现什么。当时,她在走廊上听见黑屋子里似乎有人的低语声,她便摸黑走到那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叽叽咕咕的,确实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楚。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她突然感到一种身陷绝境的恐惧,直到来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董姐”,她才喘出一口气来。原来是同值夜班的小翟来找她了。她附在小翟的身边,叫她听这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翟贴着黑屋子的门听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可能是隔壁病房的声音吧。这一提醒才让董枫醒悟过来:在黑屋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患有受害妄想症的老太婆,一到夜里,她就在暗黑中自言自语,说是她儿媳要勒死她儿子,并且还经常拿着一根细绳,要在她睡着后害死她。此刻,正是这个老太婆在唠叨。董枫和小翟推开了隔壁病房的门,证实了这个判断。董枫后来对我说,那黑屋子已经搞得她神经过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