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颖心惊胆战地下到二楼。她首先在墙上摸到廊灯的开关,开灯后,长长的走廊出现在她眼前。她走到了209室门口,轻轻敲门,同时低声叫道:“柳莎,柳莎。”
楼内异常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心悸。室内没有动静,难道柳莎也离校了吗?她再次敲门,叫唤。谢天谢地,柳莎应答了。
柳莎开门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背心,显然被她从熟睡中吵醒了。郭颖先是抱歉,接着给她讲了刚才发生在三楼的恐怖事件。“今晚只能在你这里挤挤了,”郭颖说,“太可怕了,不可思议。”
“可是,我睡眠不好,一有人打搅就睡不着。”柳莎显得有点不情愿接纳她,这出乎郭颖的意料。
郭颖望了一眼另外几张已离校的同学留下的空铺说:“我在这空床上睡一会儿,并不和你挤在一块儿。”
柳莎不便拒绝,看着郭颖上了她对面的空铺,便问道:“路波怎么也搬到你们寝室来了?”
“只是暑假里来凑凑热闹。”郭颖半靠在床头说,“你不知道,自从卓然死后,人少了住在寝室里有点害怕的。”
“今晚她俩到哪里去了?”柳莎不经意地问道。
郭颖迟疑了一下,替谢晓婷和路波保守了一下秘密,便编造说:“她俩到谢晓婷的一个亲戚家去了,说好了要住一夜的。”
“你一个人住那里害怕,怎么不让男朋友来陪陪?”柳莎的话并不像开玩笑。
郭颖给她发誓说没有男友,并且反击道:“我哪像你呀,男生没话找话地也要围着你转。”柳莎是班上公认的乖妹妹,身材苗条,瓜子脸,说话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人着迷。当然,从男生的角度来看,她美中不足的是胸部较平坦。据说有男生私下称她的胸部是飞机场。上帝真是不让人完美,柳莎要是没这点不足,可算得上学院的第一美女了。
“别说咱班上的男生了。”柳莎说,“狗屎!谁要找他们做男朋友呀,倒了八辈子的霉。别说了,睡觉吧。”
柳莎伸手关了灯,室内陷入漆黑。她对男生的评价让郭颖稍感吃惊,因为平时看见柳莎和男生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反感。
郭颖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还是害怕!”黑暗中她对着柳莎的方向说道。
“唉,”柳莎叹了口气,说,“你们三楼很邪气的,一会儿是鬼影,一会儿又是死人的发夹,都被你们寝室里的人遇见了。听老教授们讲,二十多年前的‘文革’中,是有个女生死在防空洞里,多年后才发现她的骨头和发夹,但是,那发夹怎么会现在还窜来窜去呢?真是吓人!”
“你是说,那发夹真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吗?”郭颖的声音在暗黑中发颤。她突然想到,那个女鬼是不是想来找回发夹呢?
“这,谁也说不清楚。快睡吧。”柳莎困倦地说道。
漆黑之中,远远近近没有一点声息。
时间和时间的流逝是两个概念,因为除了流逝,时间还有凝固的时候,还有重合的时候。有时,相隔数年的两个夜晚会惊人的相似,我在记述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时,就常常为这一发现而震惊。当然,这缘于我被迫卷入了精神病院的离奇事件中。又是一个夜晚,暗黑和所有的夜晚是重合的,暗黑掩藏的东西永远让人心悸。我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老式的木地板在震动。零点三刻,去探看黑屋子的时候到了。
小翟护士轻轻地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正处于待命状态的我和张江,悄声说道:“走吧,董枫在楼上的女病区等你们呢。不过脚步得很轻很轻,进入病区后最好不要说话,因为值班医生刚睡下不久,不能惊动了他们。”
其实,小翟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此刻正下着暴雨,加上整座精神病院里林木茂盛,在暴雨的袭击下就像是一个大音箱,四周都轰轰地响着。我想,我们就算不小心弄出点什么声音,也会被这雨声掩藏起来的。
小翟带我和张江上了二楼。和底层男病区的格局一样,二楼右边是一道走廊,那里面分布着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此刻,廊灯已经熄掉,看不见走廊的深度。左边,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有一道小铁门,那里面才是广阔的病区。董枫正站在小铁门前接我们。暗黑中看不清她的脸,从白色护士衫显出的高挑的影子看,知道是她。
小翟留在门口察看动静,董枫带我们跨进了小铁门。她没忘立即将门关上,这是医护人员的规则,否则放跑了精神病人,有时会闹出人命来的。严永桥就是偷跑出去后被车撞死的。
进门后是“丁”字形的走廊,各处都熄了灯,病人都睡了。我知道这种寂静全靠药物的作用,否则,这些狂躁的、抑郁的、歇斯底里的女病人,会和这楼外的暴雨一样不安静的。
董枫带我们进入了左边那条走廊。不知是由于楼道太黑还是她心存恐惧,她的脚步移动得极慢极慢。这可以理解,就在不久前,也是雷雨之夜,走廊尽头那间无人的黑屋子里,一个在烛光中梳头的女人让董枫吓掉了魂。今夜,我们会看见什么呢?
张江超过董枫走到了前面,我想他是要给董枫提供一种保护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男孩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突然,不知从哪间病房里传出说话声,是一种没有音调起伏的苍老的声音。我听到的一句是:“这东西有毒,你要害死我……”
我感到头皮发麻。董枫回转身拉了我一把,意思是,别停下,这是病人在自言自语,常见的事。
我们摸索着来到了走廊尽头,在这间已三年未住过人的病房前站下。门旁边有一扇窗户,没挂窗帘,但此刻内外皆是暗黑,什么也看不见。董枫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是开门的钥匙。在这里,病房门都是没有锁的,因为要是病人在里面反锁门后出了事,很麻烦的。这间房由于长期空着,因而才配了一把老式的挂锁。我在暗黑中摸到这锁,试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我听见身后的董枫发出急促的呼吸声,这使我的手有点抖动。侧面看去,张江正迫不及待地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我担心他会看见什么而发出叫声来。
锁开了,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推门时会不会有沉甸甸的感觉。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女病人单玲就吊死在门后,据说推门时只能推个半开,因为一具已僵冷的尸体堵在门后。
听见开锁的声音,张江已挤了过来,伸手便推开了门。今夜幸好有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我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走进屋内,一片漆黑,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后墙的窗户有一些微弱的天光,哗哗作响的夜雨正封堵在窗外。
我低声对张江说:“电筒。”
一束强光打了出来,在已经斑驳的墙上投下一道光圈,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迅速跑出光圈,进入黑暗之中。我从张江手中抢过电筒,向屋角照过去。
屋角像仓库似的堆满杂物,装过药品的纸箱、废弃的输液架等等。我用电筒顺着墙依次照过去:在另一堵墙边放着一张铁架床,床上什么东西也没铺,光光的铁架床像一副担架;离床不远有一个黑色的老式沙发,不少地方的皮革已经爆裂,显然是一件废物,被遗弃在这里的。
突然,沙发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伸手抓起它,当手心感觉到这是一团人的头发时,我像抓到了火一样将它扔回了沙发上,同时发出了一声不能控制的叫声。张江和董枫都围了过来,在抖动的手电光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仿佛在挣扎颤动。
“这是一顶假发。”董枫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
“假发,哪来的?”我余悸未消地问。
董枫也怔了一下,慢慢地回忆着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单玲用的假发。单玲就是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女病人。严重的抑郁症使她的头发掉了很多,她又爱照镜子,有时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哭。后来,吴医生给她买来了这顶假发,很漂亮的披肩长发呢。”董枫顿了一下,又纳闷地自语道,“不过,这假发怎么会还扔在这里呢?”
张江弓下身,细瞧了那头发后又把它提起来,让它长长地从手中垂下,那景象仿佛是提着一颗人头。我忙叫张江放下它,理由是那一定很脏的。三年时间了,发间定是积满了灰尘。没想到这话提醒了张江,他用手摸了一下那头发,惊奇地说:“怎么没有灰尘呢?”
我用手摸了一下,手上果然是干干净净的。我又用手摸了一下那张废弃的黑沙发,同样也没有灰尘。我感到心在咚咚地跳。我将电筒向室内其他地方照去,在铁架床上,屋角的杂物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这说明什么呢?有人常坐在这废沙发上,并且用手梳理着这顶假发?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手中的手电光在抖动,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