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这本书的封面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瞬,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这不是我写的那本《死者的眼睛》吗?!严永桥住在医院里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令人恐惧的书?当然,这也许是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汪英在书店里随便给他选的。
我知道严永桥为什么知道董枫了,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因为在《死者的眼睛》这本书里,我们的事都出现在书中。都怪我写得太真实了,明明白白地写出董枫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而我是一个对恐怖故事备感兴趣的作家,这样,读了这书的严永桥便缠上了我,因为他发现了医院黑屋子的恐怖,或者,他本身就很恐怖,这使我至今不能断定找我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影子。严永桥早已死了,遗像在家中,骨灰在坟里,多么可怕!
我点燃一支香烟,在堂屋里高声地咳嗽了几声,我用这种可怜的办法给自己壮胆。卧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董枫和汪英显然也还没睡,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传出。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是汪英在哭,她们在谈什么呢?
已是半夜过后了,这个深山小屋像是落入了地缝中,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我听见董枫在说睡吧睡吧,然后卧室里便熄了灯。
我吸着烟,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像一只困兽。这时,卧室门轻轻打开了,董枫走了出来。她拉我在屋角坐下,轻声说,事情都清楚了,严永桥真该死,他害了汪英。
五年前,十九岁的汪英到鹰岩乡赶场,几年来家里积攒下八十多元钱,让她去给爱听戏曲的老父亲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汪英在供销社的商店里买好这台宝贝之后,又随不少村民去河边看热闹。这里正在修黑河大桥,吊车入云,机器轰鸣,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场面很是壮观。大家都说,桥修好后,过河就方便了。以前这里是一个渡船码头,但涨洪水的时候,渡船也不敢开,现在修了桥就好了。看的人都在赞叹。
汪英看了一会儿,想到老爹正等着收音机呢,便急忙反身回家。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那片无人的山谷中强奸了她。这人就是严永桥。他从大桥工地一直跟踪汪英到了这片山谷,然后将她拖进灌木丛中,解下汪英的细鞋带,捆住她两只手的指头,然后扒光她的衣服发泄他的兽欲。完事之后,汪英突然发现刚买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刚才的摔打中被摔破了,她哭起来,要严永桥赔她这收音机。严永桥想了想,说他买一台赔她。
当天晚上,汪英躲在屋后冲澡时被嫂子瞧见了,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乳头也破了,还浸着血。这事瞒不住了,全家人气得直跳,她的大哥要去杀了严永桥。后来,大家安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这人娶了汪英才行,不然到桥梁公司去告他,或者约上亲戚们,把他砸死在黑河里。
董枫说:“严永桥是在逼迫下和汪英结婚的。他拿钱修了这房子,可每月只能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他便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死。”
在这青翠的山中,夜雨后的早晨显得特别明亮。汪英起了床,来到堂屋里时,对着蒙在严永桥遗像上的塑料布望了一眼。我赶紧解释说:“昨夜我看见他的面孔有些害怕。”汪英垂下眼说:“没关系,要不是怕别人指责,我也早想把那像取了,我恨他!”
这时,董枫从屋后的山洞边洗脸回来了,面容红扑扑的。她用眼睛示意我该返程了。毕竟,要走好几公里幽深的山路才到鹰岩乡,在那里搭乘路过的班车到陆城县,然后才能转车回城,够费周折的了。
我想到三年前,汪英和严永桥就是从这条路到省城的精神病院来看病的。而据吴医生讲,当时是汪英患产后抑郁症,严永桥送她到医院的。凑巧的是,吴医生正在给汪英看病时,严永桥突发躁狂型精神分裂症,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严永桥发病之前,你发现他有过精神失常吗?”我显得很随意地问着汪英,同时对董枫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表示我还有疑问要了解。
汪英靠在门边说:“这之前他很正常的。修乡场外的那座黑河大桥,他还是个小头目呢。我和他结婚,村里人都说我找了个好丈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得那种病。”
我说:“你生下孩子后,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你当时成天担心孩子会死,有什么原因吗?”
汪英又将眼睛盯着地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成天就担心孩子,心里非常害怕。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我父母和大哥就让严永桥带我到省城看病。”
“吴医生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我问。
“是的,”汪英理了一下头发,说,“他给我开了些药,说只是辅助作用,其实我并没有病。吴医生讲得我心里透明,他说我并没有什么病,担心孩子会死实际上是严永桥给我造成的。因为孩子刚出生不久,他一回到家又像结婚后那样对待我。我和他在一起后,他就一直这样折磨我。他总要把我的手捆起来,折磨得我要死。我恳求他说,我已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用强迫我也行啊。他却反问我说,这样做你不是感觉更好吗?天啊,这个人全是坏心思。我给嫂子讲过这些事,可嫂子叹了口气说,咱们做女人的,只能听丈夫的了。后来怀上了孩子,我终于有了清静日子。可是,孩子刚生下一个多月,他又照以前那样做了,整夜折磨我,孩子在摇篮里哭他也不管,我又动不了,我总觉得孩子会死在摇篮里。吴医生给我讲得太清楚了,我没有病,都是他给我造成的。”
汪英停顿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医生,我给你们讲这些也没什么。他住院期间我去看望时,吴医生还给我讲,他这种病是从小就有病根的,不可能完全治好,并且劝我另嫁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他说得倒轻松,男人又没死怎么另嫁人?这在我们山里是不行的,离婚是羞死人的事。现在他死了,我仍然不想再嫁人呢,我想一个人过轻松日子,而且还有孩子,够了。”
“那天在门诊室,他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我还是觉得有疑问。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汪英说,“当时我正在给吴医生讲病情,吴医生听完后,又向他了解情况,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不过,我当时感觉严永桥还是很正常的。”
“他们吵些什么呢?”我问。
“好像是关于严永桥有没有精神病的问题。吴医生说生病的是他不是我,严永桥说他胡说八道。吴医生说看你这狂躁劲,病得不轻了。”
“所以,严永桥就去掐吴医生的脖子,”我补充说,“而且他还举起椅子,砸碎了门诊室的玻璃窗?”
“不对啊,”汪英回忆说,“当时是发生了抓扯,严永桥说他不配做医生,要推他出去,吴医生又推他,混乱中我看见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的。我当时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就拥进来很多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扭住严永桥的胳膊,说这种躁狂型病人太厉害了。他们按住他,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就架着他到住院楼去了。”
汪英的回忆让我大为震惊!怎么会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的呢?这不合常理。吴医生给我讲得很清楚,严永桥是个潜伏性的躁狂型精神分裂患者。那天,可能是反复询问汪英的病情刺激了他,使他突然失控而发病。他扑上去掐吴医生的脖子,还举起椅子砸窗玻璃,吴医生说,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住院期间,这人时不时地号叫也证明了这一点。
是汪英的记忆有误吗?也有可能。当时汪英正患有抑郁症,严永桥砸窗户的举动让她害怕,她希望这不是严永桥干的,这愿望残留下来以后,便不知不觉修改了她的记忆,以致把这举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但是,如果汪英的记忆是真实的,又该作何解释呢?吴医生自己砸碎了窗户却说是严永桥干的,这无非是想证明严永桥的躁狂症非常严重。当然,窗户砸碎后,后来拥进门诊室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吴医生会这样做。不管怎样,严永桥当时一定很激动,面红耳赤,双手发颤,这些都符合躁狂症的特征。那么,是严永桥砸了窗户谁也不会怀疑,于是按住他,将镇静剂注射进他的血液,然后架进住院部。镇静剂药效过后,这人一定会狂叫怒骂,于是对他用电击,医疗术语叫“电休克疗法”,接着这人几乎是死过去,醒来后,头脑里一片空白,非常安静,看见医生进来时,听话得像一个乖孩子。
在返城的车上,我的头脑里就堆满了这些混乱的想法。一切混乱都从那个雷雨之夜开始,严永桥拎着黑雨伞撞进我的家。而现在,我看见了这人的遗像,和来我家的是同一个人,千真万确!多么可怕!而这人生前是否有精神病呢?汪英的回忆和吴医生的讲述又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卷入的旋涡在扩大,并不断加深。
“肯定是汪英记错了。”董枫坐在我的旁边说,“吴医生怎么会砸窗户呢?荒诞透顶。”
我侧过脸看着董枫,这个有着模特儿身材的女护士此刻也让我感到陌生。我想到了医院的黑屋子和张江撞见的老太婆,我觉得头脑里晕乎乎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