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东西,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对于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停留在笼罩过她们的阴影中。除了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外,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医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十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了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群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
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的树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如果再发现胀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丫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很可能与这女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
“哈哈,你也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让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出差远在异地,姐姐也没法赶来,只有作为女儿的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那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那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在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如果父亲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用手抚摩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黑暗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
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
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
“我看不像是谈恋爱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一刻,她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午夜的后山,除了山顶还浸着一些微光外,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没有风,云层低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闷热无比。从这山顶到远处的凉亭,中间隔着很深的沟谷,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松树和灌木,现在看去,只是一大片密匝匝的黑影,里面没有路,加上曾传闻有人在林中发现了一条长蛇,郭颖和谢晓婷要在这夜半时分穿过这片密林是令人恐惧的。
从这山顶到达凉亭的另一条途径是,从山后的一条石阶下到山脚,再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方向,那里有一条上山的石阶。
只有选择这条迂回的路了。
正要起身,谢晓婷突然从郭颖手中抢过电筒,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留在这里,我见了凉亭上的那人后,待会儿一定过来接你。”
郭颖大吃一惊,“怎么,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怕凉亭上那个黑影是鬼,把你抓了去?”
谢晓婷清脆地笑起来,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人是何教授,准是他,我以前在夜里的凉亭上就遇见过他两次,奇奇怪怪的,一个人在那里转悠,说是天太热出来乘凉,但这显然是托词。我现在过去,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我感觉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
“不只为这事吧?”郭颖感觉到了谢晓婷的另一种心思,便打趣道,“好,成全你,良宵佳人,哈哈!不过得快点回来,我在这儿等你,还是回寝室等你?”
谢晓婷说:“你坏!师生恋,可能吗?我只是去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待在这儿别动。”
谢晓婷从山后的石阶走下去了,她要从山下绕到凉亭那边去,郭颖看见她的手电光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便被树林淹没了。
这谢晓婷也真奇怪,在校内有高瑜这样的帅哥相好,校外呢,每到周末总有高级轿车来接她,也都是异性追求者无疑,但她却对年届五旬的何教授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有一次她对郭颖说过:“真要嫁人,何教授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选择。”
对谢晓婷的这种判断,郭颖感到能够理解。何教授在学院里主讲心理学,瘦高的个子,讲课时眼睛特别有神。在他的眼中,人是由骨肉堆成的一个精神实体,意识、想象、智慧以及爱与恨、悲与欢、恐惧与期待等各类情感才是这个生命实体中的主人。他说:“各位同学都将是未来的医生,我告诫大家在对待人类疾病时,不要单一地在骨肉和器官中去寻找病因。”
应该说,何教授的讲课是迷人的。他时而沉思时而飞扬的表情使一些难以捉摸的知识显形出来,一种对人自身的拷问使听讲者既想拒绝又被吸引。大二的女生正是多梦的年龄,对这种云飞霞舞的智性穿越有一种本能的跟随,更何况女性的直觉与天性中,与灵性的东西本来就靠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