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遇见老太婆一事之所以让我违背常理地胡思乱想,是因为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被医院证明是一个已死去一个多月了的精神病人,这使我的理性崩溃,时不时地陷在一种幽暗的玄思中。
就是这个已死去的人,在几天前的雷雨之夜,提着黑雨伞来见我,告诉我董枫在医院的黑屋子看见的恐怖景象后便悄然消失。
这人死前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而作为护士的董枫怎么会不认识他呢?还有,这个游魂似的人物还对我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已死去的人也会像张江那样,从窗口望见一个女人便想入非非吗?
“一个多月前,医院是有一个病人在深夜跑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董枫侧着脸对我说,“因为我长期只在女病区工作,对男病区的患者一点也不了解,所以并不知道严永桥这个患者的名字。当然,他也更不会认识我,以至于做他是我丈夫这种白日梦。关键的是,无论怎样,他已在一个多月前死了,几天前来找你的人,只能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了。”
我说:“但愿如此。可是我向吴医生讲述过来人的模样,吴医生肯定地表示,这人就是严永桥。”
董枫望了望车窗外,说:“这人是不是严永桥,等一会儿就清楚了。”
长途客车在山路上爬行,我约了董枫一同去严永桥在乡下的家。本来,要解开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之谜,是该我自己去奔波的,但董枫作为精神病院的护士,前去看看曾经是患者的家属,其到来的理由使严永桥的家属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且,作为女人,她也许更容易从严永桥的妻子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河流,在两山之间,水流宽阔湍急。车上有乘客告诉董枫说:“你们要去的鹰岩乡快到了,过了前面的大桥,河对面就是。”
这车上全是山民。当我们在陆城县转乘这辆开往偏僻乡下的客车时,董枫在车上便显得格外刺眼。她身着紧绷绷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亚麻色的休闲衬衣,个子高挑,长发披肩,以致这些山里人的目光像看电视一样老盯着她。当听说她要去的地方是鹰岩乡时,竟有几张嘴争着给她介绍鹰岩乡的情况。
汽车拐上了一座大桥,我看见桥头立着刻有“黑河大桥”字样的石碑。河对面出现了一片乌黑的屋顶,鹰岩乡到了。
严永桥的家在松林村五组,离这乡镇还有七八公里的山路。这路飘忽出没在山谷中,头上有树丛和鸟鸣,人进入这里像一个豆粒般的黑点,其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大打折扣。董枫折了几枝黄色的小花拿在手上,回过头来反驳我说:“你的这种感觉不对。人要是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当然很渺小;但是人有智慧,有复杂的精神活动,有其他动物望尘莫及的创造力,所以人是了不起的。”
我说:“了不起的创造力中也包含着了不起的破坏力,是不是?”
董枫笑了,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我不和你争辩。我们说正事。你想过没有,严永桥怎么会娶个这里的女人做老婆呢?临走前我在医院查过他住院时的资料:老家在外省,毕业于建工学院,是桥梁公司的工程师。他怎么会将家安在这深山老林里呢?”
这真是个谜。不过,快到他家了,从他妻子那里也许能了解到这一切。并且,我要看看严永桥的照片,以便确认他与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同一个人。另外,这个已死去的人如果真能显形,他也一定会回家看看。
我们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松林村的。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指着山崖下的一座房子说:“哦,汪英就住在那里。”
我们东弯西拐地顺着山道走下去。这是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房子,呈“丁”字形,侧面的那排房子没有墙,是堆柴草的地方,另有一个猪圈,有猪在里面发出嗷嗷的声音。屋檐下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用脏兮兮的手在玩玉米棒子。
“汪英在家吗?”董枫对着屋内喊道。
房门开着,但没人应答。我突然想到,如果这时严永桥从屋内走出来,将会如何让人震惊。
“谁呀?”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人从屋后绕了过来。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手上拎着一只很沉的水桶。也许这山里的女人还没有戴胸罩的习惯吧,她走路的时候,很大的胸脯便在衣服下一颤一颤的。
董枫向她说明了来意,表示严永桥去世一个多月了,医院让我们来看望看望她。我们还将特地带来的几包香肠、奶粉送给她,说是给她和孩子补补身体。
汪英有些木讷,只有眼光里流露出意外和惊讶。怔了一下后,她才说:“太劳累你们了,这样远地来看我。”
我们进屋坐下。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种恐惧的感觉无以言说。因为我抬头便看见了严永桥的遗像,宽额大脸,眉毛很浓,正是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人!天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遗像下的案头还燃着香火,轻烟散在屋里,我感到鼻孔里有点发痒。
汪英说:“这都怪他自己,不该从医院里跑出来。他倒是撒手就走了,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好苦啊。”
汪英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眼睛。董枫这时却显得比我镇静,她对汪英说了些安慰的话,表示要去看看严永桥的坟。
坟就在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一堆新土还没有长出草来。坟前有一块很简单的墓碑,“严永桥之墓”几个字使我触目惊心。
这时,光线不知不觉已变得很暗。汪英望了一眼天空,说:“要下大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空气已变得很潮湿,耳边是蚊子的嗡嗡声。我们回到屋里,汪英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鸡蛋来,走到灶台边要给我们煮点吃的,我拦住了她,说:“我们一点也不饿,别客气了。”
我背对着那张遗像坐着,开始和汪英聊天。
山里的暴雨真是吓人,铺天盖地地倾下来,满山满岭顿时变成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这使我们在屋内说话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问到了这个山里妹子和严永桥是怎么认识的。汪英回答得很简单,只说是严永桥在这里修桥时认识的,就是我们来这里时经过的黑河大桥。五六年前,那里聚集着桥梁公司的几百号人,每逢鹰岩乡赶场时,这些修桥的工人便和山民挤在一起,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严永桥就是在这个集镇上认识汪英的,并且很快便和她结了婚。
汪英的讲述过于简单,这使我感到她在掩饰什么。并且,讲到严永桥时,她的语气里明显藏有一种冷漠和怨恨,而怀念的话一句也没有。
暴雨急一阵慢一阵的没有停歇的意思,门外的山岭已是黑糊糊的一片。屋里已开了灯,汪英说这电是附近一个小水电站提供的,夏季还可以,到冬季水枯之后,便只有点油灯了。
这场暴雨将我和董枫留在了这深山小屋里,天已黑了下来,只有明天再回去了。晚饭过后,汪英将那个三岁的小儿子抱到大床上哄睡了,然后来到堂屋里,陪着我和董枫坐着。很明显,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有客人是没法在这里留宿的。
我对汪英说:“董枫和你一块儿去睡吧,我就在这堂屋里看看书,一会儿就天亮了。”我指了指屋角的一张竹躺椅说,“实在困了,我还可以在那里躺一躺的。”
汪英不断地表示抱歉,又说没什么书给我看,只有从严永桥的病房里带回的东西中有几本书,不知我喜不喜欢。
“严永桥在病房里还看书?”我突然来了兴趣。
董枫说:“怎么不可以看?精神病患者在清醒的时候,是什么都知道的,有的还可以下围棋,算计得可精明了。”
“是的是的,”汪英接着说,“他住院三年,我每隔几个月去看望他一次。糊涂的时候,他见着我就很暴躁,说是医生要害死他,他没病,医生拿毒药给他吃等等。清醒的时候,他就呆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只是要些闲书看。这样,我就在书店随便给他买了几本书。他死后,这些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今夜只能这样凑合。董枫已去了汪英的卧室,我想她和汪英还有那个小孩挤在这屋里唯一的大床上,一定也是怪不自在的。我呢,虽说没床可睡,可这间堂屋里却很清静,只是墙上严永桥的遗像让我很不舒服。我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大张蓝色的塑料布,我抓起来抖了抖灰尘,便将它蒙在了那个相框上。这样就好了,虽然墙上显得怪怪的,但我看不见那张宽额大脸后,心里踏实多了。
木凳上放着几本书,是汪英临睡前给我找来的。虽说这是严永桥的遗物,但能借此发现严永桥住院期间看些什么书,我便来了一种类似侦探的兴趣。这样,当我伸手拿起一本书时,心里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