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此情此景,与十八年前的人工湖畔一幕,是何等的相似!
亭中,凤非轻轻一笑,早已不是昔日清澄单纯的笑,而是带了沉稳,也带了苍凉。
“世上,演技最为高超的人,不但要骗得旁人,更要骗得自己……”他的声音,恍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忽,而惘然。“我是一个淡泊世情、宁逸闲散的东陵王爷,不是吗?”
梧心扯出了一个微笑,却发现这一笑竟比哭还要难看。
她是何等聪慧的人,又怎会听不明白?
他为了韬光养晦,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卑微的闲散王爷,连自己的府邸……也造成了简朴寒舍,每日在刻苦之中过活。
“卧薪尝胆,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而你,确实做到了!”梧心浅浅而笑,眸光一转,却是突兀的道:“他给了我《葬花》。”
凤非微微一怔。他,不用多说,自是指他那皇上兄长。他……却给了梧心《葬花》?
作为耳听四方的“闲散”王爷,他比很多人都要清楚皇兄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而,那本《葬花》……他从来不让人碰,偶尔有宫婢打扫时碰到,皆被剁去双手,施以极刑。
为何,这本曲谱……却独独赐予了她……重生的废后?
梧心却似是没有看到他变幻的神色,径自道:“我该……在他面前,奏此一曲吗?”
她连看也不敢看这本甜蜜的让人心碎的曲谱,她怕,她怕任何能勾起往事……往情……的物事。
看着她逐渐变得混沌的双眸,凤非只是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右手。暖煦如阳的温度自双手交接之间传来,融化了冰冷,亦融化了恐惧。
“你必须过这关。”他的声音,沉稳之中,带有一种抚人心魄的魔力。
你必须过这关……梧心猛然抬首,对上的,正是一双沉稳而温煦的眼眸。
还是他,最了解她!他什么都明白,他明白她的恐惧,可却清清楚楚的告诉了她……她,必须,克服自己。
“我明白了。”梧心温婉一笑,淡淡的,凄凄的。“我是梧心,葬花与我无关,又有何可惧?”
凤非也笑了,灿然如骄阳,明媚阳光散落身上,耀眼的睁不开眼睛直视。
她是黑暗中的人,总是无法习惯明耀光芒的存在。
“明白了,就好。”他的声音,依旧暖暖的,柔柔的,让人很容易的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它理所当然的属于自己。
他的身影,忽然从亭中消失,须臾,却又重新出现在白梅之下,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
那是,一架七弦琴。
梧心浅浅笑了,接过了琴,盘膝,静静的坐在白梅树下。
眼盖,缓缓的阖上,梧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僵硬起茧的手指,“铮”的一声,划过了琴弦。
声音,僵硬,一如冷冰冰的手指,一如硬绷绷的心。
眼盖,一把弹开,梧心笑了,笑得恍惚要哭出来。“克服自己,容易吗?”
原来,即便是死过了一次,即便是在地狱停留了十七年,结果,一年的时间,她又变回了一个人。
她不能脆弱,她不能像人一般的脆弱!可是,她的手,她的心,都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不听从自己的差遣。
凤非没有动。这一刻,她需要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良久,才轻轻道:“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想骗的旁人,必先骗的自己。”
梧心愕然抬首,直直的对上了那双平淡无澜的瞳眸。那里面的阳光早已不见,只剩下了一片深邃。
如果,连自己的那一关也过不了,怎么去面对那个人,怎么在谈笑之间要了那个人的命?
如果,连自己也不能漠然正视废后的一切,那怎么在那个人的面前装作一个与废后毫不相干的人?
重新阖上眼盖,梧心淡淡笑了,心境,平和了许多。
手指在原来的梧心长年累月的劳动下早已起了厚厚的茧,梧心家贫不曾习琴,手指自是比以前的慕颖然要僵硬许多。
这些,却都已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心。只要骗的自己,就能骗的别人……
“铮”的一声,一个音流泻而出,接着,是无边的寂静。
她……还是,不行吗?
眼盖弹开,露出了一双黯然无神的眸子。
那双眸子,却倏然看见了伫立不远处的一抹身影。布衣,简陋,如同市井老人。
“是你!”眼中锋芒毕现,梧心愕然看向老人。他……他,怎么来了?他是什么人?
“磨磨蹭蹭的,惹得老头子也不耐烦了。”老人一副厌恶的神色,瞳子里浓浓的笑意却是毫不遗漏的散发了出来。
凤非仿佛在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微微转身,面对着那个布衣老人,淡淡笑道:“师父从来不与弟子们以外的人说超过三个字,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师父?梧心微微一惊。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竟是凤非的师父?
凤非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师父”,十八年前、十八年后亦如是。这个时候,为何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师父”,还要是刚才在府门处碰见的那个老人?
凤非……到底,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这时,却听那老人爽朗的笑声传来,声音沙哑而明亮,竟是仿佛没有一丝苍老之意。“老头子从不破例。”
“师父不是破例了吗?”凤非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