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龙座上的皇帝,对自己的亲儿子、未来的接班人,竟是如外人一般的防备着、削弱着……
那个人,真的连最后的亲情也消失殆尽了吗?梧心无声的笑着,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怜悯。
“梧心,陪着孤到藏书阁走走吧。”凤城忽道,声音平静清润如昔。
“啊?”梧心一时之间不過來。
“少傅走了,孤始终还是要学习的,不是吗?”凤城温柔而笑,一副教导别人的样子。
梧心粲然一笑。“殿下比少傅大人还要像教书先生呢!”
话一出口,却发现凤城的目光怪怪的,半是愕然半是幽深,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看。
第一次被他用如此的目光来看着,梧心顿觉不自然,支吾着问:“殿……殿下,怎……怎么了?”
凤城仿佛瞬间释怀,咧嘴一笑,无比的欢愉,一双温润如玉的瞳子却是幽幽的,恍惚若有所思。“梧心,你是在说笑吗?”
梧心一怔。她,是在说笑吗?
灿烂如骄阳的笑容蒙上了淡淡的怅然,凤城幽然笑叹:“孤这是第一次听梧心说笑。”
第一次说笑吗?梧心一僵。从地狱之火出来,她连笑也不太懂得了,更遑论说笑。
为何,对上那双淳朴如温玉的瞳眸,她竟会情不自禁的说笑?
一霎那间,她的脑海中恍惚成了一片混乱。下一刻,一切却都已被压下,一切却已恢复如常。
看见了她惘然迷茫的样子,凤城不再调侃,浅浅笑语:“走吧。”
世事难料,却又有谁想得到……
藏书阁,阁如其名,满满一屋子的,都是书,从地上挤到了房顶。
藏书阁只准皇家中人进入,前世的她虽是权倾朝野的慕相之女,但未嫁入皇家,便一直不曾进来此处。
前世的她,作为一朝丞相的掌上明珠,爱书识书;此刻,见得如此书之“胜景”,但从心底的喜悦又怎能泯灭?
见她一脸呆呆的看着柜上之书,凤城微笑道:“梧心想来也是知书达理之人。”
梧心连忙低首,声音略带惶恐:“奴婢幼时曾学过一点书,殿下夸奖了。”
可知,宫中为人奴婢之人,不得知书达理,总得比主子无知。而且,宫婢一般出身寒苦,又怎会有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
听见她急欲洗脱嫌疑似的,凤城只是无奈地笑笑,微微耸肩:“孤又没说过要治你的罪,梧心过于谨慎了……”
谨慎?在这喋血的深宫中,肩负着九族灭门的血海深仇,从没有过分的谨慎。
却听凤城含笑说:“梧心若喜欢这儿的书,尽管拿来看,放回原处就可以。”
梧心一愣,连忙谢恩。非皇室中人连碰这些书的权利也没有,她一介小小宫婢竟能翻阅典籍,也真是托了这太子的鸿福了。
凤城只是温润儒雅的笑着,着小太监爬了梯子拿了几册诗书下来,独自坐在案前翻看。
梧心得了准许,在书架之间穿梭着,一行行的史籍,从光恒帝到建文帝,再到……景德帝。
景德一列的最右面一本,正是景德元年。
梧心怅然一笑,只觉心恍惚在滴血。
旧伤,再次被撕裂。
不愿再去触碰那段碰不得的历史,梧心逃命似的奔去,转到了后面的书架。
那里,一个比其他暑假要矮了尺许的木架,一尘不染,显是常有打扫。架上的书已微微发黄,龙飞凤舞的墨迹却仍是依稀可辨。
梧心静静的拿了一本下来。
第一本的封皮上,是两个娟秀静雅的字:葬花。
梧心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那两个字,她又怎会认不出来?葬花,一本葬花曲谱,那是她的曲、她的字,她又怎会记不起来?
那一年,是她,于他共坐梨花树下,共弹一曲,共葬一树之花……
她,又怎会不记得?又怎能不记得?
一曲葬花,恬静安宁,有着无限美好的情愫憧憬,现在想起,却只觉讽刺。
怕是,那时候葬的,不是花,而是最后一丝的真诚吧?梧心忽觉鼻中酸酸的,“啪”的一声,阖上泛黄的曲谱。
脸上微凉,似是冬日残存的寒风拂过,狠狠刮过面颊。
抬首一看,却见书架的顶部,一张梨木牌匾,悬挂其上。四个大字,与曲谱上的娟秀字迹截然不同,是四个大气威武却隐含温柔的字:梨落散曲。
梧心的身体重重的一震,又是“啪”的一声,曲谱已掉在了地上。
心房,仿佛停止了跳动,梧心呆呆凝望着那四个字,脑中一片空白。
梨落散曲,梨落散曲……架上的曲谱,每一本,皆是她所书!
她的曲谱,命名“梨落散曲”,世上只有那个人知道。
却是谁,在此处收藏了她全部的曲谱,由《葬花》……到景德元年,大婚之夜下地狱前最后的幸福,卿我之时的一曲?
是那个人吗?是那个一手把她推下地狱的人,把她的曲谱,一本一本的收藏在这儿,写下了《梨落散曲》四个字吗?
可是,字迹……却分明不像是那个人所书。那个人的字,如他给凤城的字帖一般,豪迈而处处戒备,威严而带着浓烈的王者之风,凛然阴狠得让人无法直视;这“梨落散曲”四字,却是如行云流水,云淡风清,隐隐的含着道不尽说不清的柔情,爱恨忿怨,难以言喻的复杂难明。
是他吗?不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