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泠脸色变了变,由白转黑,由黑转青,却又转作了若无其事。
下首的大臣,却是无人敢站出来。关乎国家名誉荣辱的一句话,又有谁敢说?
眉间闪过一抹快得捕不到的精光,梧心无声一笑,上前为凤城添酒,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在凤城耳边轻语。
大殿上案席皆隔得远远的,一句话,除了凤城外,无人听得见。
秀眉微蹙,凤城思虑半晌,抬眸,看见了梧心眸中的求恳之色,忽然心中不忍,双脚恍惚没有一丝犹豫的站起。
“摩耶大人,孤不才,愿回赠突厥贵邦一份礼物。”凤城的笑容温润无害,如古玉一般清朴,却恍惚有着一种让的无法直视的光芒。
“来人,呈上纸笔,孤就在此处,即席回赠摩耶大人!”
殿上哗然。这太子究竟怀的是什么主意,无人得知。
凤城,是皇后的独子,亦是十七年来唯一一个活过了五岁的皇家子嗣。一直温润如玉、恬静无求的他,厌弃争斗,不喜出风头,连太子之位以及未来的天下大权他也仿佛毫不在乎。此刻,却为何是他站了出来?
片刻,纸笔墨砚已呈了上来。梧心垂首,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此时,大殿中心,已放置了十来尺长的木案。
梧心没有抬首,目不斜视,却仿佛感觉到锐利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而且,是不止一股。
她不愿深究,只是低垂着头,静静的退回一旁。
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人,除了凤泠兄弟和摩耶,还能有谁?
只是,而今,都不重要了。
微微抬首,那道探究的目光却已察觉不到;而殿中心的凤城,已挥毫作书。
宣纸上,墨迹未干,正是二十二个大字:“一盘棋局,车无轮,马无足,炮无烟火象无牙,照甚将军。”
二十二个字,不多不少,对仗工整,字迹虽不如上联的二十二个字粗旷豪迈,却是温润古朴,而无法掩藏由内而出的锋芒。
殿上哗然。却不是因为字体,而是那些字。
照甚将军,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傲然,恍惚遗世而孤立。
仿佛……纵使孤身一人,依旧骄傲,不屈不饶。
高高在上的天子眸色一黯,嘴边的笑意略显森冷,让人不寒而栗。
身侧的皇后仍作端庄之相,仿佛一切皆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那双微蓝的眼目已泛上了骄傲的笑意。
梧心没有抬首,却已知道,殿中的一切,已落入了早就算好了的棋局之中。
凤城所书下联,威风霸气,毫不掩饰王者之风;如此,必会惹来凤泠的多疑,毕竟,他的江山本来不属于自己,自也会害怕有人来夺走。
而皇后,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是无论她是帮夫还是帮子,皇家内部的裂痕也是无可避免的了。
她,梧心,没有嚣张的资本,更没有强大的后盾;可,她的赌本,无人能及。只因,她的赌本,是一无所有。
她的卑微,让她不能直接去毁灭一切;只是,她一直都在用四两来拨千斤,不求马到功成,只求一步一步的,把将自己推入地狱之人,一个一个的,推进炼狱里去……
此时的她,已无需再作一举一动。她深知,后面的戏,自有人会演下去。
果听那摩耶唯恐天下不乱般朗声笑道:“照甚将军,好一个照甚将军。天朝一日有太子殿下在,又怎会‘成何良史’呢!”
梧心微微抬首,眸中余光瞥向上首,只见那九五至尊脸色微僵,饶是强自微笑,眸中却已隐现凛然冷色。
这也难怪;那摩耶的言下之意,自是天朝只有一个太子殿下可成大器,他这个皇帝,根本就什么也不是!
大殿上,已是一片死寂。如此挑衅之话,由一个“本”是来和好的突厥使节口中吐出,众人都是哭笑不得。
只是,对于这个机智睿敏的皇太子,众大臣心中又钦佩了几分,往日对他淡泊的轻视又少了几分。
上元盛宴终于在诡异的寂静中落幕之时,已近子时。
梧心小心翼翼的攙扶这微有醉意的太子上了软轿,在一旁随行着走回了东宫。
夜,寒凉如水。上元之夜本该现在天际的圆圆明月已失去了踪影,连星子也不见一颗,天际昏昏沉沉的,让人只觉无比的沉重。子夜的寒风拂过,如轻轻薄刃一般刮过娇嫰的肌肤,更添寒凉萧索。
下了轿子,半扶半背的拽着脸泛红潮的凤城回进了内殿,极致轻柔的把他放置榻上,梧心怔怔的凝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似冷,似暖,似甜,似苦。
醉醺醺的他,双颊微红,鬓发微乱,双唇轻抿微勾,睡梦之中亦不忘那让人一见窝心的温润笑容。
她却忽然觉得苦涩。眼前之人,似醒似醉,似梦似真,偏偏是幻是真亦一直温朴如斯。而她呢?活在清醒之中,强迫自己去清醒,偏偏却只有更加的痛苦。
他是纯良无垢的,如一块毫无杂质的古玉,即便是醉了,真正显露出来的他亦如外表一般的古朴温润。
在他面前,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污秽的双手,沾着仇恨,沾着无形的血迹……
冷冷清清的一笑,梧心轻轻挣脱了他无意识地紧握着的柔荑,仿佛要逃命似的,迫不及待的便往外而去。
才走了不到五步,却听身后虚弱的声音响起:“不要……走……”
喃喃呓语,疑梦疑真。
梧心一僵,脸上却是瞬间回复了宫婢的恭顺谦卑,淡淡道:“奴婢去拿醒酒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