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案上正放着薄薄宣纸，正是一纸《兰亭集序》。
王羲之的字，狂草奔放。凤城所书，却是潇洒中一丝不苟，豪迈中带着细致的温柔。
对上那双古朴如温玉的眼眸，梧心微笑道：“字如其人。”大气而不失精细，潇洒而不失温柔。
凤城坐在案后，轻轻捧起自己所书《兰亭集序》，下面的依旧是一笺《兰亭集序》却是和凤城所书截然不同。
真正的豪迈奔放，草狂不羁，胸怀天下而大志无疆；字里行间，却带着一种勃发的野心，和王者天下的气派，深处的睿智阴沉亦不为王羲之所有。
如此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字，她又怎会不认得？十七年前……就是这样的字，点亮了她的一生，又毁灭了她的一生。
心念一动，眸中呼之欲出的忧伤已自不见，梧心的声音清淡如水，却掩不住颤抖的惊恨：“这字帖，亦非王羲之所书，不知奴婢说的可正确？”
她却知，她不会不准确。他的人，他的字，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的烙在了灵魂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也不会忘得了！
凤城温润儒雅的笑笑。“你可真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才惊觉，原来眼前之人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却把她调到了身边。
“奴婢梧心。”梧心低语不敢抬首看向那双温玉一般的眸子，深怕会被那里面的温热感染，融化……
“梧心，梧桐之心，好名字。”随意的笑笑，凤城微笑问道：“梧心何以见得此帖非王羲之所书？”
“此帖中字虽如王羲之的字一般豪爽奔放，却是带着熊熊野心，步步谋划，似挥笔立就而成却是早已算好了一切，而且有种高高在上而拒人千里的淡漠，还有隐含的戒备与不信任。”低眸，呆呆望着凤泠腰间玉佩，梧心幽然一叹：“文士学者，又怎会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凤城听着听着，竟自呆了。
他万万没有想过，这小小宫婢，凭一张字帖对一个人的分析竟比自己还要深入透彻得多。
他早已见识过她的聪颖，那日她随着颖敏夫人到椒房殿请安，他已听到了一切，包括她智对永贵人的短短一句话。
他却不曾想过，这看似娇弱的少女，竟会有一双如此穿透而明静的眼睛，还有那永远也看不透的心思。
她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等着她来发掘？
面对着面前少年不加遮掩的注视，梧心却仍是那一贯不变的表情，淡漠如水，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撑得起一般，冷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良久，凤城才蓦然惊醒，窘窘的收回了注视的目光，尴尬的笑着说：“这张字帖，便是父皇所书。”
她没有说话，只因，她早已认出。只是，确认了之后，心仿佛有一刹那的揪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希冀，化为了泡影。
戒备、不信任，野心，连在他儿子的字帖里也展露无遗。
那，十七年前，是他的演技太高才骗了她，还是她自己太执着、太愚蠢，才看不见那心心念念的“泠哥哥”的阴狠？
苦苦一笑，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已经不在乎了。无论是谁欺骗了谁，结局早已无法改写。
只是，他与太子的关系，倒也耐人寻味……
虎毒不吃儿，为何在凤泠书给凤城的字帖中，却有着警戒的阴狠冷厉？
她不愿多想，心中却浮现了一个念头。一个完美的念头。
嘴边，却只是毫无杂质的浅笑：“太子殿下和皇上的字，属于两种不同的气质。”
凤城眸光一沉，却只是微微一笑，不语。
梧心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全对。
而今的她，眼力要比一般人高得多，又怎会看不出，眼前的太子殿下，在努力模仿自己的父皇？
他的眼中，有着若隐藏现的敬仰甚至崇拜之色；他要学习他的父皇，做第二个景德皇帝，她却准备一步一步的撕裂他的梦。
他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她却竟是想要把他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彻底撕碎，甚至让他们，父子相残……
“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皇上很是景仰。”幽然一笑，梧心只觉自己的声音仿佛变了，恍若地狱传上来的一般，“皇上……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
铁血、无情、冷酷，对一切弱者的哀伤无动于衷，对任何一条野草都要斩草除根……他是一个好皇帝，拥有睥睨天下的条件。
只觉自己很想大笑，侧首，却是看见了那一朝太子脸上耐人寻味的笑容。
“梧心……”眸光一闪，如玉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异样的光芒。“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梧心一愣，淡淡而笑。“殿下何以见得？”
凤城脸容微怔，微微耸肩，温润的笑容似要把人熔化一般。“孤只是觉得，你不像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双手一摆。梧心接茬：“不像一个奴婢，对吧？”
眸光流转，梧心嫣然一笑，只是，双眸依旧如黑暗子夜，无星无月，仿佛……再也不会有光。
“呵……”她终于笑了，听在耳中，却才发现是多么的苦涩。
“这世间的人，若说像，人人都像，若说不像，人人皆不像。”子夜的眸子凝望着遥想中的远方，梧心浅笑、摇头。“有分别的，不过是生在何时、何处……而已。”
这世间上，又有谁，教导过谁，可以怎样去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只有出身，在哇哇落地的那一刻，生在何时、生在何处，已然决定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