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司法局真的通知我去面试了。当天面试的人不多,一共只有三个,其他两个都是男的。
与我设想中的不一样,我以为面试都是一个一个轮流进行的,想不到竟然让我们坐在一起,供需双方平等地围在一张大圆桌旁。
“今天,我们的题目很简单,简单说一下自己的经历就行。”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说。我对他有印象,他在笔试时出现过,而且还拿着我的卷子频频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司法局的办公室主任。而我,注定因为他而难逃一劫。
两位男士很主动、很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从高中,到大学,得过什么奖,工作上有什么成绩,统统都摆将出来。从他们的自我介绍中,我知道他们中一位是镇政府的临时工,一位是公路局的在职员工,都有比我强得多的工作经历。
或许是习惯使然,他们说起来好像开会汇报一样,一二三四五六七,没完没了。我看到,主任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好不容易轮到我,我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欠了欠身,开始介绍我自己:“我没正式上过大学,从小在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在迎宾馆工作,今年刚电大毕业。没有获过什么奖,连好员工奖都没有拿到过。没有不良爱好,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
说完,我再欠欠身,坐下。主任愕然地看着我:“说完了?”我说“是”。后来熟悉了,主任告诉我,正是因为我发言的简洁,令他对我更生好感。
其实,我只是凑巧。我的学历不占优势,经历又比别人欠缺点,唯一的长处,不过是文笔尚可,而这恰恰是对方最看重的,我不如说得简洁精练些,好让别人觉得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不制造废话。
废话连篇,正是文字工作者的大忌。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而有多少人,根本不懂得对方想要什么,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胡乱地一把抓出来给别人看,以为抓得越多越有利。殊不知世上的东西,并非越多越好,人家若真需要,你只需给一样,足矣。
我的爽快干脆,令主任笑了。他站起来,一一与我们握手:“好了,面试完毕,你们可以回去了!”
我走出门口,打算慢慢走回迎宾馆,继续上班。
走到转角处,呼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慌忙从包里拿出电话卡,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复机。
对方说:“我是司法局的李立。你的考试成绩很好,面试表现也不错,如无意外,等局长回来,你就可以到局里上班了。”
我忍不住傻笑起来,再三道谢,然后欢天喜地跑回迎宾馆。
也许是乐极生悲,我忘记了拿电话卡。那个电话卡的面额是一百元,刚买回来不久,对我来说,不可能不心疼的。
或许,电话卡的遗失,已在冥冥中注定,我在得到一些东西后,必将失去另一些东西。
这是我三十多岁后总结出来的体会。并不是我特别厉害,只是,因为我活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不是白活的,每多活一天,我们都会变老一点,但也会收获一些心得和体会。这些心得和体会慢慢累积起来,就是所谓的人生经验。
经验多了,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你会沮丧,你会失望,你会觉得一切不外乎如此,这个世界很孤独。
我宁愿回到小时候,在家种田,春天忙着耕种,秋天等候收获,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天天都在梦想收获。
晚上,林过来找我,我把好消息告诉他。他开心极了,与我一起手拉着手,在市政府的后花园转了很多圈。
终于,将近十二点,市政府要关门了,林才恋恋不舍地与我告别。
我说:“我也想跟你回去……”林笑了一下,抱紧我说:“现在司法局正在考虑录取你,如果你现在跟我回去,别人会说你未婚同居,影响你前途。”
我觉得也是,忙点点头,“对,千万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
我们挥手告别。林骑着自行车回去,我则穿过市政府后门,回到了宿舍。
娜还没睡,脸色绯红,递给我一盒朱古力:“给你的。”
虽然我没有买过朱古力,但是我知道这种包装精美的朱古力很贵,忙推辞说:“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吧。”就算是平时,林为了讨我欢心,问我想吃什么,我也舍不得叫他买朱古力。
“傻呀,我还有。”娜笑着硬把朱古力塞到我手上,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是他送的,还有几盒。他说等我吃完了,再送。”
他,便是新来的市长,刚在此挂职数月,目前还是代市长,待人大选举后才能任正式市长。
娜朝我甜美地笑道:“他问我喜欢什么,我就说喜欢朱古力。今晚他叫我过去,说给我惊喜,我跑去一看,整整一大袋朱古力,什么牌子的都有。”
我傻傻地说:“朱古力好贵啊,而且还这么多。”娜忍不住笑着拍我说:“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什么钱啊,我算是比较懂事的了。”
是的,今天想来,娜真的非常懂事。如果第一次送礼物,女人便提出要钱或钻戒,男人非吓跑不可。即使人家钱多人胆大没有被吓跑,但对你这个女人总归会有不良看法。
而我们可爱的娜娜,仅只是千娇百媚地说:“我想吃朱古力,因为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爱又单纯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会拒绝满足她的愿望呢?
或许,因为市长毕竟是高官,与主任还是有所区别的,因此娜说起市长的事,都是点到即止。而我,虽然表面上装出为她高兴的样子,但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沮丧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用今天的话来说,是羡慕忌妒恨。
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坏心肠,我绝对没有想过什么坏念头,我只是在哀叹:为什么娜那么幸运?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因工作上的转机而带来的喜悦,在娜面前都不值一提。人家与市长在一起,将来还不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而我,就算事成了,也不过是到司法局当一名有“编制”的工作人员,连公务员都不是。
任是聪明的娜,也绝对想不到当时我有这样的想法。很多女人,都以为遇上好事与好友分享是理所当然的,殊不知好友只是凡人,她的胸怀远远不及观世音,她不曾拥有的,她也不希望你拥有得比她多。
再亲密的好朋友之间,在交心时都该有所保留,尤其是涉及“不当得利”的时候,万万不可轻易泄密,不然,轻则误导对方,重则让对方伤害自己。
原以为,我很快便会接到司法局的录取通知,然后离开迎宾馆,从此干上体面的工作。可是这一等,就是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的等待,足以摧毁我的信心,我越来越感觉不妙:如果一切顺利,怎会这么久没消息?
因为我担忧,林也开始担忧起来。他建议我,“要不,你打电话问问。”我吓了一跳,“人家说有结果会通知我,我打电话问,好不好?”
林说:“之前说得这么肯定,也许发生了新情况,你应该打电话问问。再说打个电话也没什么关系。”
在林的鼓动下,我最终点点头说:“好!”直到今天,我依然感谢林,如果没有他的鼓励,我也许不会打那个电话。如果我一直待在迎宾馆,后来迎宾馆转制乃至拆迁,我真的有可能无路可走,只好回家种田了。
任何时候,有利于我们的事,都不妨尝试一下。既然现实已没有可能再差了,何不赌一把运气。
我找来厚厚的电话本,找出司法局的电话,再找办公室的号码。
那时候,有手机的人很少,但是真正要找一个人,其实也不难。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了,但有时候想找个人并不容易:有的人动辄关机,有的人习惯不听电话。如此一来,如果遇上急事,会让人疯掉。
说实在的,以前找人要容易得多,一通电话打到其上班的地方,一般都能找到人。
当我自报家门时,李立便非常热情地在电话中连声说“你好你好”,我的预感更不妙了。如果你并非重要人物,当一个人对你过分热情时,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觉得亏欠你。
果然,客套了半天后,李立说:“本来,大家都认为你条件非常好,但局长回来后,召开党组会讨论,发现你是电大毕业的,好像不是很适合,所以……”
我的心,顿时冷到了冰点。伤心,难过,失落,还有无尽的绝望……这些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了,我却连发火都不敢,轻轻地说声再见,就放了电话。
如果你试过这样的感觉,你一定会明白我当时的感受。
原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就这样失之交臂。不是因为我考得不好,也不是因为我表现得不好,而只是嫌弃我只有一个电大文凭。
第一次,我意识到机关的变幻莫测:为什么先前对我那么满意,最后却告诉我“你功力不足”?
其实,这一课只是热身。当我进入司法局工作一段时间后,就渐渐适应了。
伤心的时候,很多人会选择独处,独自舔自己的伤口。小时候我也是这样,但自从有了林之后,我习惯了向他哭诉。
想知道一个女人爱不爱你?很简单,她开心或伤心的时候,会不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是,你就是她最重视的人;否,证明你根本没走进她的心里。
林的失望不亚于我,但他仍然安慰我:“人家这样说,我们也没办法了。”确实如此,他帮不了我分毫,我只是找一个哭诉的对象而已。彼此无言。
我突然失落地想,如果你有本事的话,便不会在我遇到困难时束手无策了。突然之间,我很羡慕娜:人家有市长做靠山,有什么事摆不平?
林还试图开导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我怨气顿生,朝他嚷道:“你以为我还有什么机会?本来说要我的,现在都不要我了,还能有什么机会?”
林默默地看着我,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我知道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一个打工仔,这在我与他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我会有愤愤不平的想法?
林默默地站起来,走了。我很想冲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没有怪他,只是自己心中难过才迁怒于他。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我的倔犟,在我后来的感情生活中,一直占据着主要地位。我知道倔犟不好,但是我无法改变。我以为倔犟便代表着女人的尊严和骄傲,而事实上,当你真爱一个人,这些所谓的尊严和骄傲都不值一提。
道理我都懂,可惜很多时候我依然是不讲道理的。
糟糕的是,这个世界的女人,大部分都如我一样不把道理当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