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失望中,我病了,或者只是心病,身体并没有病。但我觉得自己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一样。
我让同事帮我请了假,然后不吃不喝睡了一天。
林呼了我很多次,我没有复他。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起床,也没有力气走出去打电话。
直到傍晚时分,听到林在外面拍门叫我的名字,我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开门。
林买了一大袋好吃的东西,还有我当时最爱吃的香芋雪糕。
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困,雪糕对我来说是奢侈品。后来参加工作后,我像报仇一样喜欢吃雪糕,并多次盛赞雪糕是人间最好的美味。
我紧紧地抱着林,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的,当一切机会都失去的时候,起码还有林在我身边。
林让我半躺在床上,头靠在床头,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服侍我吃东西。
林边看我吃,边唠唠叨叨地说一天的经历:“我呼你,你不复我,我只好打电话到迎宾馆找你。她们说你病了。我急死了,但图书馆今天要检查,我无法走开,等下班了,人都走了我才买了东西跑过来。我怕你饿死了,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我不禁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死。”林依然紧张地摸摸我的头,再摸摸我的脸,“没有发烧,也没有感冒,估计只是气坏了,没事。”
我害羞地作状要打他,两人都笑了。
好吧,既然你司法局不要我,那我也不巴结你,我悻悻地想。
吃饱了肚子,我也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结此事,继续在迎宾馆当好我的服务员。
但是,白白地伤心了一场,总归是心里不爽。晚上与林告别时,我突然说:“我想给司法局局长写一封信。”林大吃一惊说:“你要骂人家?”我说:“对。”
林笑着说:“好,你先打好稿,我明天帮你弄来正规的稿纸,咱们写信骂他。”
其实,司法局的局长,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给他写信,当然也不仅只是向他问好这么简单。在信中,我回忆了自己从报名、笔试、面试,再到获得肯定,然后又被放弃的经过。最后一段,我终于忍不住发作了。
我在信中说:“我只是一名农村的穷苦女孩,我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切实际的美梦。但我报名的时候,你们说我是符合条件的,面试的时候,你们说我表现不错,为什么到录取的时候,却突然对我的学历不满?
“我一直是我,我的条件一直是这样,从没有改变,为什么你们却先后给了我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信中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林看了我写的信,先是笑,然后说:“好,就这样寄给他,骂死司法局的坏人。”我说:“真寄?”林说:“对,马上寄。”
在当时,如果林说不要寄了,或许我也不会寄了,其实我写这信,目的只是泄愤,话说完了,气也发泄了。但因为林的鼓动,我毫不犹豫地在信封上写了局长的名字,把信寄了出去。
那时候的林,对我可以说是娇宠到了极点。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极力撺掇,仅为博我一喜,或一笑。
找一个爱你的男友不难,但找一个欣赏你胡作非为的男友,真的不容易。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林,该是如何地喜欢我,如何地疼爱我。
信寄了出去,我便放下此事,继续开开心心地当我的服务员。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多么坏的事,一旦尘埃落定,我便不会再纠结,因为我知道纠结无用。
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家中没糖,他就会死心,不会吵着要去买,因为家中实在太穷,不可能给钱让他买糖。
人类其实是很聪明的,心灵上的伤口,天生具备自愈能力。有的人很久都好不了,不是伤口不肯痊愈,是他同自己过不去。
短短几天,我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完全忘记了司法局这码事。
一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在总台为客人办理退房手续,有人呼我。复机,是李立。他说:“我们局长想见一下你。”
当我站在局长的面前时,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的目的只是泄愤,而我现在已经不愤了,苦主却找我算账了。
“你请坐,不必拘束。”局长说完,竟然还起身去泡功夫茶。精致的茶具,精装的茶叶,一一地摆了出来。
我松了口气,看样子,对方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端起面前的小杯子,我一饮而尽。虽然并非餐饮部的服务员,但我对各种茶的饮用方法还是略懂一二的。我要感谢娜,若非她经常带着我出入各种场合,我不会懂得这么多。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见过别人出丑:有次与某单位联谊,对方单位带了一个实习生去。也许那实习生没有经历过这种隆重的场合,当服务员把茶叶制成的洗手水端上桌时,实习生以为那碧绿的茶水是饮品,竟然用勺子为自己盛了一碗,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大家都不好意思提醒他,只好装作看不见。海鲜上桌后,那实习生看见众人用碧绿的茶水来洗手,头一直低垂着,估计是恨不得在地板上找个洞钻进去。
建议每位刚踏进职场的同学,在应酬方面应该多观察,没有把握的事,千万别轻举妄动而成为笑柄。
局长微笑,看我的眼睛,说:“还愿意来我们司法局工作吗?”
我愕然地问:“我可以?”
局长继续微笑道:“如果不让你来,我就会被人视为不重视人才的草包了。”
我满脸通红:“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局长笑了,说:“我后来细细看了你笔试时做的题目,你的文学表达确实不错,远胜我们办公室的一些老同志,而且你的字写得清秀端正,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欢迎你到司法局来!”
可能有人会奇怪,为什么局长会特意提到我的字清秀端正,现在早已实现无纸化办公,书写在今天已成为一个可忽略不计的因素。但在当时,电脑还算是高科技的东西,一般的家庭没有电脑,懂得用电脑打字的人极少极少。
当时的机关单位,都有一个专门叫机房的密室,是用来放电脑的。机房里装有空调以及除湿机,还备有拖鞋,工作人员出入一定要换上拖鞋。总之,电脑室不是一个闲人可以进去的地方。
办公室的人员用笔在纸上写好汇报材料后,交给机房的工作人员录入电脑,然后才打印出来。有的人字迹潦草,录入人员分辨不出什么字,这样录入的速度就会慢很多,无疑会影响工作效率。而我的字端正清秀,一眼就看出是什么字,所以这也是令局长感到满意的一个原因。
可能今天的同学对此不屑一顾。但我认为,女孩子随手能够写出一手娟秀的好字,还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可惜的是,我今天的字已非当日可比,潦草,随便,再也谈不上娟秀了,有时候我随手写的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字如其人,正是如此。
从迎宾馆调到司法局,我的身份依然是“有编制的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但对我来说,在司法局工作相比于在迎宾馆工作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最起码,说起司法局我有自豪感,而迎宾馆,总让人感觉不够大气。
办理手续的过程非常简单,我起了个大早,半天时间就办好了。
林特意向他哥哥借了一辆男式摩托,欢天喜地地载着我回家。
我的家,离市区将近二十公里。虽然是第一次陪我回家,但节俭的林只买了一袋苹果。其实,我还想买些点心糖果之类的,但怕伤及林的自尊,我没有买。
我说过,我家贫穷,两个弟弟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正是馋嘴的时候。所以我每次回家,都恨不得掏尽袋中的钱,买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他们吃。
林是家中幼子,他没有我这种感受。
如果你的女朋友是农村的,而且家中有弟妹,请记住,陪她回家,一定要主动买很多很多的零食。这样,她的弟妹开心了,她也会更爱你。
到家后,得知我竟然调到了司法局,爹娘大喜。当天下午,他们宰鹅杀鸡,妈妈还磨了黄豆,做了豆腐款待客人。
当然,客人不只是林,还请了我们族中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名为庆祝我进了好单位,实则是聘请他们担任义务新闻发言人。
对于一辈子在田里劳作的爹娘来说,我的成长,不过是意外惊喜。
当他们整天忙于侍弄庄稼的时候,我带弟弟,做饭洗衣;中学毕业后,又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当他们对我并没有更高期望的时候,我突然跑回家,说找了一个更好的单位。而且,这个单位在一般的农民看来,还是相当凶猛的权力机构。
因此父母大喜过望,他们恨不得马上公告全村,好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培养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儿。因为,培养出一个厉害的女儿,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也是证明了他们的厉害。
当天的晚餐上,母亲用自己的筷子不断地把鸡肉鹅肉夹给族中的长辈,自己倒是一块也没顾得上吃;父亲则不断地把白酒倒进他们面前的杯子里,不让他们有空杯的时候。
那些牙齿快掉光的老人们,疲于应付我爹娘的酒肉轰炸,却还时不时要空出嘴巴来道谢,以表示自己并非一个贪吃的人。总之,这桌庆功宴吃得宾客尽欢,满桌子喜气洋洋。
这些临时请来的新闻发言人,最终有没有将我爹娘的厉害公布出去,我不得而知,因为当天晚饭后,我就坐了林的摩托回市区了。
当天晚上,我与林心照不宣地回到了电视大学。时间太早,我们跑进电大的图书馆看书。
我一直对图书馆怀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或许是因为我热爱书。如果收入足以维持生计,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图书管理员。
巧得很,图书馆的一位老大姐也在,她带着小外孙在找童话故事。她快退休了,平时的活儿都是林干的,但她对林很好,林叫她黄姨。
黄姨对我说:“听说你调到司法局了,真是个聪明女孩。不过,以后可不能当女陈世美,有好日子过就忘记林。”
我笑着说:“怎么会?”心里想,这个老太婆,俗不可耐。
只能说那时候我很傻很天真,以为自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爱上一个人便不会再爱上别人。
很多时候,别人怪我们花心,其实我们自己也很冤,因为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确实是真心真意的,后来爱了别人,也是真心真意的。
所谓爱情,很多时候是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作为过来人的黄姨,一眼便看出问题所在:一个服务员与一个图书管理员在一起或许可以天长地久,因为可以保持比较稳定的平衡关系;一旦这种平衡关系被打破,双方关系便会产生改变。
黄姨的话,一语成谶。有时候老年女性的眼光,像巫婆一样精准。她们也不是真有巫术,只是看多了人情,便洞察了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