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自己的孩子回来了,当妈的做点好吃的,高兴都来不及。”自从大弟上大学,小弟上中学后,家中只剩下爸妈两个人。
我快手快脚地换了上中学时穿的衣服,与妈妈一起泡黄豆,清洗工具。妈妈怜爱地看着我,说:“冰妹,你一直都是这么瘦,是不是干活很忙很累?”
我有点酸楚,说:“不是很忙很累,只是有的时候事情不好对付。”
妈妈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最要紧记得,不要与人争长短,不要得罪人,不然离家这么远,发生什么事也没个人帮你。”
我点点头:“知道,我在外面没敢与人吵嘴,也没敢得罪人。”妈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她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以为管好自己的嘴巴,便不会有什么麻烦。自小她就教育我们不要乱说别人是非,因为我们乡下有句土话“口多撩身贱,手多要赔钱”,多嘴多手都是处世大忌。
善良的妈妈,她根本不晓得,有时候就算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你仍然有可能得罪一些人,这个世界上,麻烦大多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傍晚时分,父亲也回来了,我们围坐在小桌边,慢慢地吃饭,边吃边聊。很久没有过如此轻松地吃饭了,虽然只是青菜豆腐,但我吃得津津有味。
父亲不停地招呼我多吃些豆腐:“自家做的豆腐又嫩又有益,外面吃不到的,你多吃些。”自己生养的女儿,此刻却像对客人一样款待,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想起自己目前的境况搞得一团糟,我突然心烦意乱,轻轻地叹了口气。
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大弟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我说:“没有。”
父亲说:“他找到工作了,他说一安置好便打电话给你。”
我很意外:“找到什么工作了?为什么没听你说过?他在哪里工作?”
父亲说:“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但你当时说没空,说有空再说,我就没有说了。大弟现在的工作在外省,听说是外国一家公司,试用期就有两千多元。”
彼时,我的工资也不过两千多元,因此当我听到这个数字时,心情也变得大好起来:“是真的吗?真是太好了,我不用发愁了。”
看着我兴奋的样子,妈妈说:“冰妹,你刚回家时还心事重重,是不是因为没帮大弟找到工作,心里不舒服?”我迟疑了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逃回家中,是因为情伤还是因为弟弟的工作?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心理上的种种压力,都不只是一件事造成的,当它积到一定程度时,自己才会感觉不堪负重。它就像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令它体力不支而倒地。
妈妈看着我,眼圈渐渐红了:“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供两个弟弟读书,也真是难为你了。”
妈妈的话令我几欲落泪,我哽着声音说:“我在外面吃好住好,比你们在家里好多了。”
妈妈说:“你大弟找到工作了,他可以供小弟上学,你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也可以为自己打算了。”
我知道妈妈话里的意思,我已经三十岁了。妈妈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生了我和大弟,她希望我快些找个合适的对象,嫁出去。但是在目前这种环境下,我对工作的考虑会更多些。
经历了吴明的事情之后,这段时间我想得很清楚,所谓天长地久,所谓永远爱你,都是有期限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任何男人,能比工作更可靠,更值得信赖。工作可令我们衣食无忧,男人?得看他的想法会不会变,得看他的永远有多远。
晚上,我睡在家中低矮的小阁楼里。
许久不在家睡,听到外面池塘中青蛙的鸣叫,觉得亲切而温馨。几声青蛙的鸣叫,竟然也让自己觉得倍感温馨,我不禁哑然失笑。
第二天早上,很早便被母亲起床烧猪食的声音吵醒,我跑下去帮母亲烧柴火。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固执地坐在灶台前,母亲只好边张罗猪食边与我聊天。
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这么早起,吃的苦比任何人都多,可是她一辈子在田里干活,都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些的饭菜。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养育了我们姐弟三人。
我的眼睛红了,说:“妈妈,你每天都这么早起……”
妈妈笑着说:“我值得的,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现在你们姐弟几个陆续参加工作了,我将来迟早会享福的。”
我点点头:“是,等小弟大学毕业,我们一家便搬到城里住,一家人在城里享福。”
妈妈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当她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生育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因此外公迫切地希望再生一个儿子。
听外婆说,母亲出生那年,世道混乱,日本鬼子横行乡里,乡民一听闻邻村有日本鬼子出现,马上拖儿带女逃命去。而外公,则一人骑上家中唯一的一匹高头大马,把所有的细软缠于腰间,一马当先,逃得无踪无影。至于老婆与小孩,他才不理。
幸运的是,母亲出生的当天,不但风平浪静,而且还是中秋节,平添了几份喜气。外公边在家中的大厅吃东西,边对里间的接生婆说:“如果生个仔就好,如果生个女,就用尿桶浸死算了。”
由此看来,外公是个坏地主,想生个儿子很正常,但生不到儿子就淹死女儿,实在不算好人。
可怜的外婆,在里屋听到这句话,吱都不敢吱一声,强忍泪水。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哭声响亮,似乎在宣告自己的与众不同。然而,她是女婴——这便是我的母亲。
外公在外面一听说是女婴,马上对我的外祖母说:“快拿尿桶来,装去河里扔了吧。”外祖母一听,感觉不妥,说:“今天是中秋节,这个孩子既然选在今天来到我家,浸死她恐怕不吉利。”
外公也有点迷信,想了一下,点头应道:“那就养大她?”
外祖母说:“是的,不要浸死她,把她搁起来吧。”因此取名国女。“国”在恩平话中,与“搁”同音。
于是,母亲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国女。
在那个年代,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女人叫国女?我认为,唯有母亲这个名字,起得最理直气壮。
后来,外公又娶了一房妻子,又添了两个儿子。令人奇怪的是,母亲虽然不得外公疼爱,一直缺衣少食,但她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长得个头最高,样貌也最端庄。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她被选派上表演台,会唱各种革命歌曲,会念各种各样的革命语录,甚至还会甩水袖唱粤曲。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只是一名平凡的农妇,养猪种田,含辛茹苦地养育她的孩子。
我记事以来,母亲一直以种种语录教育我们,比如鼓励我们要努力就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鼓励我们姐弟努力就说“终有一天龙穿凤,不怕今日裤穿隆”,等等。
母亲没有给我们丰富的物质生活,但在成长的养分上,她没有丝毫的欠缺,我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成人。我虽然没长在城市,但生在农村,也自有农村的收获。
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就算你是长在狭缝中的小草,也自有一抹属于自己的阳光。
家,就像一个加油站,在家住了几天,令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就算局长要刁难我,就算别人要背后说我,但只要我不倒,谁也别想把脚印留在我身上。
在家住了一周左右,娜致电我。她现在正与一位三十多岁的富二代苦恋,爱情甜蜜。
富二代年轻时游手好闲,泡女无数,骗了不少女人的感情,也被女人骗了不少钱。当他遇上娜时,惊为天人。当然,对于阅女无数的富二代来说,吸引他的不是娜的美貌,而是娜的风情。
当时,妇联组织了一个单身母亲再就业的工程,富二代的家族企业恰好招工。本来,富二代作为太子爷并不需要亲自参与企业的招工;娜身为妇联主席也无须亲自带队过去面试,但凑巧的是,这两个本来不必亲自出面的人,恰巧就出面了。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相互闲聊几句,都感觉对方不简单,富二代觉得娜不像平时见到的机关干部,可爱而有趣,而娜觉得富二代不像平时见到的公子哥儿,有趣而可爱,于是双双坠入情网。
恋爱的故事都差不多,不外是你爱我,我爱你,然后互相折磨互相摧残。恋爱不止,便战斗不止,直到有一天不再打仗了,大家也就成了老兵,或结成夫妇或解甲归田。娜与富二代也是如此,小打小闹时常发生,但一旦和好,感情更胜从前。如今两人正在谋划结婚事宜。
对于娜的幸福生活,我不是不羡慕的。对于我的事,娜一直了解,她对局长挑衅我的事,相当反感:“你想也得人家同意才行吧?不愿意与你好就说难听话,这个根本不是男人,不用穿裙子都可以扮女人。”
我笑道:“千万别侮辱女同胞,不然全世界的女同胞要找你算账。”娜也笑:“也是,长成那样,与武大郎差不多。哪个女人长成那样,都宁愿死了重投胎。”
这就是娜,什么时候,她都能说出令人无比解恨的话。幸亏有这样的朋友,不然,我的生活岂不少了很多乐趣?
娜在电话中说:“华周末要回来,想回来与我们聚聚,你来市区吧。”
我说:“我还想在村里再住几天。”
娜说:“不准再住,迅速滚出来,你又没有打算在农村搞巾帼建功,出来出来。”
我只好哦哦地应,有什么办法,遇上这样的人,打着好朋友的幌子关心你,你不听她的只会遭受一顿臭骂。可是我竟然貌似受用无比,当天晚上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回了市区。
人在失意的时候,其实是很渴望真正懂得自己并关心自己的朋友伸出援手的。
晚上,娜约我与华到本市的四星级酒店十楼喝咖啡。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从楼上往下看,这座城市一片灯海迷离。想当年,我与娜都窝在迎宾馆的集体宿舍里,想不到现在,我们竟然人模狗样地坐在十楼学人喝咖啡。
自从上次一别,我与华没有什么联系。对于华这种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我一直有距离感。因为我习惯了被动,如果别人不主动向我靠近,我会避得远远的,免得人家嫌弃。这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的性格,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有种隐隐的自卑感。
华倒是毫不生分,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娜。娜说:“怎么你像老奶奶看着孙女?”我笑,多日的不欢化成嬉笑,我不停地用脚踹娜的脚:“你充其量也就是孙子。”
华也笑。她剪了很短的短发,看上去眉毛格外修长,更显干练。现在,她是一名省级媒体驻地方记者站的记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