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一般的法援案件,都是输多赢少,这除了某些公职律师不够尽心尽责外,也与当事人本身的素质有关。比如这宗案件的受害人,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弱智少女,家里人最高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对方赔几百元让她打胎,你能指望他们提供什么有利的证据呢?
本来,我是没有什么信心打赢这宗官司的,但是,现在我有两座靠山,一座叫妇联主席,一座叫党报记者。如果我连这宗官司都打不赢,不如干脆回家种田算了。
当然,在没有名成利就之前,我是绝对不愿意回家种田的。所以,这宗官司我非赢不可。
娜正为此事而烦,一听我的打算便点头叫好。因为那农妇天天带着弱智的女儿到妇联上访,希望妇联出面叫那老头赔几百元钱。
问题是那老头又不是傻子,他既然不承认弱智女孩阿梅的肚子是他搞大的,自然不愿意出那数百元钱。面对阿梅越来越大的肚子,人工流产是势在必行了,那老头更是有恃无恐,经常拿石头砸阿梅家的破房。
越是做了坏事的人,越要通过种种极端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无辜,这与药家鑫撞了人还拔出刀在人家胸口“弹钢琴”,然后声称自己被父母压迫坏了脑袋,是同样的道理。对这种非比寻常的恶人,只能用更恶的办法来对付。
可能有人会说,这还不简单,可以抽羊水出来做DNA鉴定。如果你稍稍了解一下现在基层的实际情况,便知道这种想法相当天真。
做一次DNA鉴定,最少得花数千元,这笔钱谁来出?你以为“有关部门”会帮你出?想都不用想,现在人家都“专款专用”了,他们或许有钱为祖国喝数千元的茅台,但绝没有余钱为老百姓搞这个鉴定。
更何况,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这笔钱应该由阿梅的监护人来出。面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我们的“有关部门”都可以说与己无关,更何况现在此事确实与他们无关!
如果有一个办法,既不用做羊水DNA测试,又可令老头认罪,那么这数千元鉴定费就不必花了。
我把娜与华叫到一起,三个女人胡言乱语了一下午,终于确定了一个吓唬老头的方案。乱世用重典,恶人用毒法,最是适宜不过。
娜喜不自禁,说如果成功了,这个可以作为妇联今年维权的突出案例;华也大喜,说这个稿子如果做得成,可以夺取县市报好新闻奖;我微笑,这个案件,将是我在法援中心打响的第一炮。
对于我们三人来说,热热闹闹地打倒这个下流老头,正是“一家便宜三家着”的事。
一场精彩的演出,有一个出色的女主角已足够,但如果非要安排三个,其热闹、精彩的程度可想而知。
弱智女孩阿梅的家,在距市区二十多公里的阳江村。娜因为当了妇联主席,有专车,得瑟无比,表示要开着妇联的车载我与华去找老头算账。
我虽然没有专车,但是我表示我可以提供车辆,向局长要了一台车。你知道的,这种公务用车,车身是明晃晃的白色,两边都漆着三个蓝黑色的大字:司法局。
无论如何,我们的车看上去,都比“市妇联”三字来得凶猛。
当我与司机大模大样地到市政府和报社接娜与华的时候,她们一看到这车,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一般的老百姓看来,司法局、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这些机关,都有着同样的功能:捉坏人。如果你是一位没文化又做了坏事的老大爷,你看到这车,估计也会吓得胆战心惊。而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作为一名立志要演出一场好戏的女主角,行头自然不可轻视,此刻,这辆司法局的面包车,正可壮大我们的阵容。
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老强奸犯”的家。当然,现在还不能叫他强奸犯,根据法律规定,现在他的合适称呼是“犯罪嫌疑人”。当然,我也不会这样叫他,要懂得尊重人。
“大爷。”这是我对“老强奸犯”的称呼。越是面对你不屑之人,你越要客气,不然不足以彰显你的身份和档次。
果然,这位大爷受宠若惊,因为他在门口看到我们那威严的面包车了,他根本分不清司法局与公安局有什么分别,只知道这些局都是对付坏人的,估计心里早就像揣着两只大老鼠惶恐地窜来窜去了。
就算对方没文化不懂法,我们也不能欺负老人家。因此,我们很严肃地各自介绍身份,连面包车上的司机,我也特意指给老大爷看,“这是我们单位的司机,叫军叔。”
老大爷点头如捣蒜,表示知道了司机叫军叔。
既然连司机都介绍完了,那就言归正传吧。我说:“大爷,你知道我们为何找你?”
那老头倒不含糊,说:“知道,你们就想让我承认傻梅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们,不关我的事。”
我说:“如果不是你做的就好了,否则你年纪这么大了,我都有点难过。”
老头说:“这种黑心事我不会做的。阿梅是傻的,我不会这样做。”
我接过他的话:“阿梅确实弱智,如果她生下这个孩子的话,得由孩子的爸来抚养。”
老头惊诧地看着我,“她会生下这孩子?她一个傻女敢生下这个孩子?”
我故意无视他怀疑的目光,坚定地说:“对,我们打算让她生下这孩子,然后通过简单的验血就可以找到孩子的父亲。”
老头瞪大眼睛,“真会这样做?”我坚定地说:“我们几个部门打算鼓励她这样做。如果她肚中的孩子是你的,看你身体这么好,应该可以抚养孩子到十八岁,如果你中途去世也没关系,可以由你儿子抚养。”
老头大吃一惊,“哪能叫我儿子养,他在城里找事也不容易。”事前,我们已获知,老头的儿子一家人在城里生活。老头仅有此子,视若珍宝,事事以此子为先。
我肯定地说:“如果你去世了,你的儿子当然有义务照顾他的亲妹妹了。”
老头低下头,不说话。
轮到娜上场了。惯于做妇女工作的她,做起老头工作也毫不含糊,“老大爷,一旦阿梅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证明是你的,我们绝不允许他们再告你了,一定让你好好地活着,照顾阿梅母子俩,如果你没钱给孩子上学,我们妇联会出面,让你儿子出钱……”
老头终于沉不住气了,说:“我是我,我儿子是我儿子,为什么让他出钱?”
娜说:“阿梅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哪还分得这么清?再说你养大了儿子,儿子帮你养孩子也正常。”
老头终于不说话了,估计心里在做垂死挣扎。我再送他一程,说道:“我们现在就带阿梅到医院检查身体,让她好好安胎,如果生下健康的孩子,将来还要上大学……”
“别,让我想想。”老头低下头,哀叹一声,“是我干的,我以为自己这么老了,不会让她怀孕……”
华终于上场了。她执笔如飞地把老头说的话全记下来。
一切记录完毕,我们把老头送到了派出所,让他自首。
走进派出所时,他还一步三回头,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让傻梅到医院打胎。”
再狡猾的人,只要找准他的痛处,他便会完全丧失反抗的能力。
当天下午,我们到阿梅家中,让其母亲在一份法律援助申请书上面签了名,落款处的日期,提前了一天。这不算造假,必要的时候,必须要这样做。
回来的时候,我与娜均给华塞了一个红包,虽然不多,但这必不可少。
别以为熟你就可以随便,行有行规,恃着双方熟悉而毫无规矩之人,必定让人生厌。该客气的时候你不客气,好朋友也会变成陌生人。
华也不多言,客气几句便将红包装进包包里。
次日的报纸,用了整版报道此事,主题是:七旬老翁致十三岁弱智女童怀孕,副题是:在法援中心主任和妇联主席的劝说下昨已自首。
不可否认,华的报道相当严谨,既说清楚了事实,又不会给相关部门和自己惹麻烦。果然是聪明女。
我刚看完报纸,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对我直呼其名。我一听便陡生恶感,第一反应便是坐直身子,准备迎战。
我虽然没把法援中心主任看成多大的官,但说话时谦和有礼,乃是起码的礼貌。你不愿意叫我一声主任,好歹说话也要软和些。
对方单刀直入,“没经我们同意,你就叫记者把这事报了出去,造成的社会影响你负责?”
我有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是哪位?找我何事?”
对方急吼吼地叫:“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吴明!你们搞这个东西,怎么不问一下我们公安部门?现在你叫我们怎么下台?!”
我缓缓地说:“吴局,我做的只是分内事,为保护弱势群体的权益劝说疑犯自首。报社报不报道此事,那是人家记者的新闻自由,谁也无权干涉。”
对方气结,“司法局与公安局好歹也算是一家人,你这样不是自家人搞自家人?!你这样做,也要告诉我们一声啊!”
我好言相劝,“听说之前阿梅母女俩已到公安局报过案,是你手下的兄弟说证据不足不予立案,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此事,你们要侦查真相也不算什么难事。”
我言下之意,是指所谓的证据不足,是办案人员不尽心。用来蒙弱智的阿梅尚可,用来蒙自家人,未免把老虎当成病猫了。
吴明终于软了下来,“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全市都知道此事了,我们的压力会很大。”
我笑:“你们有什么压力?人都已经自首了,你们立案侦查就是了。”
吴明说:“这老头之前曾经被拘留过,他什么也不肯承认。他年纪太大,我们怕出事,动都不敢动他就放了,现在再将他拘起来,恐怕群众会有看法。”
我毫不客气地说:“人家阿梅母女俩已经打算到信访局上访了,你还怕群众有看法?你还是叫手下的兄弟先办案吧,办案过程最好叫记者及时跟进,这样方显公安机关的威力。”
说完,我忍不住笑了,柔声说:“坏事也可以变好事的,相信我。”
对方终于嘘了一口气:“我们再考虑一下。”然后挂了电话,连再见都不肯说。
真有性格。我笑。
当然,他的性格,大概只敢在职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显露,如果我是市长,或政法委书记,估计要等我令他跪安,他才敢喳的一声领命而去。
放下电话,我正欲打电话给娜,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拿起来一听,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