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司法局众人如临大敌,他们说局长有可能因此撤职,因为正当风头,估计市领导会决定杀一儆百。果然,当天下午,调查组到我们办公室,一个个把我们叫到旁边的会议室问话。
问我话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纪委副书记。就像回答局长之前假设的问话一样,我表示对局长出游事件一无所知。中年男人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回答,但依然沉静地说:“你评价一下你们局长的为人。”
我想了一下,说:“我平时与局长接触不多,评价他的为人可能不十分准确,但我觉得他在工作上很有责任心,是一个重视人才的好领导。”
对方表示很感兴趣,示意我说下去。我说:“我原是迎宾馆一名普通的员工,后来司法局公开招聘,在我没有什么背景的条件下司法局依然录取了我,局长还鼓励我考取公务员和律师资格,我觉得作为一个领导,这样做很难得。”
纪委副书记点点头说:“你反映的问题,很客观,谢谢你。”
回到办公室后,他们都在讨论此事,说此事已惊动了一些老干部,老干部也纷纷上书市政府,要求迅速处理打击腐败分子。我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反正我没有说过任何不该说的话,如果局长因此落马,也与我无关。
一周后,处理结果出来了:所有参加出境游的党组成员,每人记党内警告一次,所有的参团费自己负责。另外,因局长是带头人,所以还记大过一次。
表面看来相当严重的一件事,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估计局长也松了一口气。
我却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背后必定还有什么事情在酝酿着准备发生。
过了一周,接到市政府发来的文件,声称要在全市范围内开始档案资料的搜集整理,各单位各部门都要与档案局密切配合,整理出齐全的档案资料,以“流芳后世”。
我把文件送到局长室,待其签收后正欲将其归档,寻思着这种活,必然是交由我负责。这时候,司法局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人人桌前都摆有一台电脑,这样的活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签收完毕,局长叫住我:“你通知王美参加档案整理工作,从明天起到档案局配合他们。”王美就是美姐。
我迟疑了一下,“她……”我担心她干不了这活,毕竟这需要把很旧的材料归纳,然后用简洁的文字整理出来,再打印,与旧资料整合后,分门别类归案,这种复杂而琐碎的活,对她来说显然难了点。
局长不容置疑地打断我,“这么简单的活如果她都干不好,她还能干什么?”
我连忙称是,退出局长室。
当我把通知交到美姐手中时,她尚不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估计以为就像平时搞联谊一样,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临下班时,她满脸沮丧地跑回办公室,对我说:“档案局的旧资料陈旧肮脏,有的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还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根本不可能。我要与局长说。”
我没敢做声,由她去说。过了一会儿,便见她气冲冲地从局长室里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副局长走过来,对她说:“阿美,行业归档是市政府今年的重头戏,新来的陈市长亲自抓这项工作,单位选派你参加,这是对你的重视,你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把档案工作做好,不要丢司法局的脸。”
美姐点点头,表示会尽力。
被副局长鼓励一番后,美姐好像心情颇为振奋,办公室的人也在恭喜她有机会参与这样的“重大事件”。
唯有我知道,让一个不能胜任的人来干这活,绝对不会是对其重视,唯一的理由,便是欲将此人除之而后快。
果然,一周后,办公室收到市政府发出的归档工作通报,司法局的进程排在全市最末。听说新来的陈市长大为光火,他主抓的工作,竟然有人如此敷衍了事。
我把通报交给局长。他淡淡地看过,一点也不紧张。再下一周,又有通报来,这次点名批评司法局,称工作人员散漫,工作态度消极,人家已完成基础的归类,偏偏司法局连旧资料都未整理好。
料想习惯了整天迟到早退的美姐,根本没将这简单的活放在眼里,也没将因此造成的不良后果放在心上。因为以前市政府组织的无数次所谓的学习班,都是发一叠材料后就是听课,往往是讲台上面开大会,下面个人开小会。她以为这次也是这样。
我觉得有一点不妙,局长依然不急,他还特意嘱咐我把情况通报存放在资料夹里,不要弄丢了。
一个月后,全市的档案工作全面完成,市政府为此开了一个隆重的表彰大会,先进单位和个人都受到了表扬和奖励。但是,陈市长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司法局,并点了王美的名,认为其消极怠工,可想而知平时的工作态度极其有问题。
消息传回司法局,局长特意组织了一次全局大会,并把两次市政府通报的文件拿出来宣读,表面上是挽救、鼓励王美同志,但明眼人可以看出,这是一次落井下石的行动。
经过启发教育,王美同志“主动”表示愿意到传达室工作,除了派发报纸外,还要负责来访登记。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工作,与门卫老大爷是同级别的。
虽然工资没有变化,但与办公室相比,这份工作显然不是一份好工作,而且门卫老大爷工作特别尽职尽责,一旦美姐意欲早退,他就会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甚至经常与局里的人说,唯恐无人知道美姐的劣迹。
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美姐来说,境况如此,虽生犹死。
一个月不到,美姐便请了长假,说是身体欠佳需要休养,每月只拿八成工资。她的长休,对司法局没有任何影响,反正她向来作用不大。办公室反而因此而变得安静许多,令我的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我们都在背地里议论,为什么美姐在市政府工作的老公不为她出头,将她从“冷藏箱”(传达室)中解放出来?老赵讳莫如深地说,美姐的老公原来与局长就是旧同事,估计之前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次双方算是撕破脸了。在市政府工作又如何,如果你的级别不够高,县官不如现管,好说话的可以随便给你个面子,不好说话的,随便弄个理由都可以整死你。比如美姐这次,中间还隔着一个陈副市长,你明知道人家借刀杀人也无可奈何。
大概是不忍心老婆长期“病休”,没过多久,美姐在市政府的老公便活动关系,把美姐调到了公路局。据说还是安排在办公室里,继续着她可有可无的事业。对她来说,从司法局调到公路局,不过是换了一个看报纸上网的地方,但对局长来说,这次痛打落水狗的任务胜利完成了。
美姐走后的一天,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法援中心主任的位置,准备搞竞争上岗,你报名参加吧。”
我说:“我?局长你开玩笑?”
局长不笑,严肃地说:“对,你一定要报名。”
我唯唯诺诺道:“司法局这么多人……”
局长说:“我认为你适合你就适合。”
我“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局长说:“你知道是谁给纪委写的信吗?”我忙不迭地说:“不知道。”他缓缓地说:“王美。”
我说:“不会吧?”局长说:“冰冰,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希望你当我是自己人。”我说“是”。然后他说:“不但写信的是她,在局里乱说话的也是她。”
我愕然。他说:“纪委查这件事的时候,她以为我势必垮台,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后来我再了解,发现最早说出此事的,也是她。”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刚想问,他已深沉地说:“干了这么久,谁没个三五好友?有事没人帮的就是傻子了。”
纪委调查这么秘密的事也会泄露出去?我生生地呆了半晌。这时,局长对我露出笑容,道:“在那样的时候,你还敢帮我说好话,我没看错你。”
我默默点了一下头,退出局长办公室。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纪委副书记,当年与局长是在同一个地方当过兵的。
美姐当时的意气之举,把自己逼上一个尴尬的境地。听说公路局的人都知道她调动的原因是因嘴巴不严,因此对她都敬而远之。
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犯口舌之错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有的人知道错了,立即改正,可将损失减至最低;有的人错了,还不知道有错,虽死无憾;有的人虽然有错,但坚决不认错,以致一错再错,无法挽回。
很可悲,美姐属于后者。
性格决定命运。怎样的个性,决定你有怎样的前景。就像农民碗里的饭,每一粒都是自己种出来的,如果你一意孤行种番薯,那么你碗里的晚餐,便只能是番薯了。
过了几天,局长果然签发了一份文件,法律援助中心主任一职竞争上岗,符合条件者可报名参与竞岗。
以前,法援中心主任一直是由一位副局长担任,但这位副局长是从下面的乡镇调上来的,听说原来是管农业的,对法律一窍不通。
越是不懂行的人,越怕人家看出他不懂,所以这位副局长常常在法援中心的律师面前颐指气使。本来,在机关单位外行管内行也是常事,但让法盲来管律师,总归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再加上律师怨声载道,局长干脆把这个位子空出来,让大家竞争上岗。
看到这份通知,我想起数天前局长说的话,心里不禁有点小激动。
我平时虽说与世无争,也没有任何想往上爬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果领导给我机会进步,我也是求之不得的。
没有人不喜欢进步,没有人不喜欢权力。那些强调自己淡泊名利的人,只是因为他没有往上爬的资本。比如赵国名将廉颇,当年得知赵王意欲起用自己,都忍不住不顾老命地狂吃十斤大米和十斤肥肉以博好感。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被坏人诬陷,他一天拉三次屎而大志难酬。
人家一老将军尚且如此上进,更何况领导已经明示我,我又岂能让领导失望?
傍晚临下班前,李立趁办公室无人,与我说:“这次竞选法援中心主任一职,我想报名竞岗。”
我淡淡地应他说:“好呀,应该报名。”
他惊奇地看着我问:“你不赞成我报名?我觉得自己比较符合条件。”
我正色道:“我当然赞成你报名。”
他悻悻地说:“但你并不鼓励支持我。”
我笑道:“我又不是局长,如何鼓励支持你?”
他点点头,笑着说“那是”,继而踌躇满志地说:“将来,如果我任法援中心主任,你愿意到法援中心当律师吗?”
我不以为然地说:“到时再说。”因为我突然间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局长曾授意我报名竞争上岗。
如果我告诉他,局长已明示我报名竞岗,他会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