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荨策马,赶上祁钰的时候已经到了通往陵峰的平岭道口小岔之处。前面的山峰映得月色的阴影显得更加的诡谲。
“你……怎么跟来?”祁钰眸色幽深,有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见到闯入队伍的阿荨,眉宇明显一皱。
“姐姐担心,所以我来看看。”她笑道,说谎就说谎吧。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来,好像有股无形中的力量,将她牵引过来。
祁钰上前,捏住阿荨的手心,阿荨的手心已经浸湿了冷汗,她不是怕黑吗?怎么这会儿这么有勇气跟在他的队伍后面。
“绛儿会担心我?”祁钰喃喃问道,转而轻叹,“绛儿……她变了许多。”对他若即若离,有时候会特意地躲着他。
“姐姐自然担心你,不然怎么会让我来呢?”
“担心我,也不会让你来。我看你是故意找借口。”祁钰拍了阿荨的额前,无奈的笑笑。
阿荨撇嘴,自知被他说中。不再言语。
耳边的风声很急,绵绵细雨,疯狂的扑面洒来。队伍里的两千铁骑停在山道上,驸马不安分地踢动着马蹄,溅开道上的泥浆。
夜莺清脆地叫了两声,顿时平静。祁钰慢慢地过来,将阿荨护在了身后,“你真不应该来。”
阿荨转眸,眸光在夜色里炯炯有神,女子突然飞身跳下马。
祁钰也跟着下来,脸色沉静。“前面,有埋伏。”
“对方似乎是故意下了套,等你钻进来。祁钰哥哥,你怎么会没有想到呢?”阿荨问他。揉了揉额前被细雨打湿的发角。
“你说我应该怕他们?”祁钰反问。
男人就喜欢好面子,而且话说起来,也很狂,阿荨知道祁钰并不是怕他们,而是白耿的军队,他必须去支援。十几万担的粮草,还在郑州城外,如若不赶快运进来,齐营里将会断了粮草,将士人心涣散,敌军袭来,将会不堪一击。
“我不是这个意思,前面芒草纵生,敌军若是躲在里面。等我们策马过去,他们必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先用弯刀割其马脚,待马受伤倒地时,再冲过来。”阿荨慢慢地言道。抬眸望向黑暗里深深的芒草丛。
“彦三。”祁钰默了许久,言道。
彦三下马,走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让所有的将士全部下马,扬鞭让马先走,动静弄大一点。”祁钰说道。
彦三面色一肃,领命离开。
“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阿荨看着影绰的树影问祁钰。
祁钰伸手过来抚阿荨,突然在她的肩上一点。阿荨只觉得全身一麻,软软地将身体滑落男人怀里。
“你……”阿荨瞠着眸子,不甘地看着祁钰,干什么?这不是明晃着欺负她吗?把她丢在这里?
“乖,呆在这里。两个时辰后,我就回来接你了。”祁钰将阿荨扶在一棵极大的树下,然后将身上的长袍披在了阿荨的身上。
阿荨着急,恼火地瞪着他:“你是混蛋,快点放开我。我一个人怕黑……”说到最后,咬着唇间,眼里莫名地冒火。
“呆在这里!”祁钰眸色冰寒,冷道。
阿荨拍开他的手,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悻悻地盯着他。
祁钰叹气,弯下腰来,伸手抚上阿荨的脸,冰凉的指腹轻轻揉去她脸颊上沾染的雨水,转身策身离去。
“好好呆着,等我回来。”祁钰没回头,声音自远方飘来,愈渺渺,竟愈见清晰。
阿荨拧紧眉头,听着脚步声渐远。慢慢地运气想要冲开穴道,被麻痹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急得她满头大汗起来。
一只夜鸟从林中惊飞,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赶紧用手捂着嘴巴,胸口扑通得厉害。这个静谧的感觉,让她觉得四周都存在着魔鬼,慢慢地移向自己。朦胧的月色里,更加的狰狞。
一阵冲锋的声音,刀枪相撞的声音,还有驸马狂嘶的声音,在这里夜里划开一片深深的长壑,让恐惧一点一点地填满。
祁钰带领着手下三千多人隐伏在密密麻麻地芒草丛里,替着夜色,一点一点地向那些埋伏在暗处的敌军发动攻击。
闯过陷阱,一排排地附地倒去。躲在暗处的敌军以为得手,多数跑了出来,一阵呼吼之后,才发现马上根本没有人。捆在马背上的只是一些柴枝芒草而已。他们还在惊愕之际,一排排箭矢从暗处飞了过来,月色里支支都长了眼睛,箭箭要人性命。
离武丘城三十余里的一处中军临时府邸,室中的男子修长的玉指夹着一枚棋子,黑色的棋子反着烛火的光线。
“公子,祁钰发觉了我们的计划。”无落面色严肃。
“发现了如何?”荆少棠将黑子慢慢地放上棋盘,伸手又执起一枚白子,踌躇着。
“主上担心公子的计划失败,让祁钰冲破平岭道口,与白耿汇合,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会把我们的军队夹在中间,前退两难。况且我们若是从黑森林撤退,那里危险至极,迷失森森,有进无回。”无落蹙了眉,担心道。
荆少棠微微掀了眼帘,瞥一眼身边的女子,略作沉吟后,接着言道:“不让他们汇合不就可以了,直接将祁钰带的队伍引到黑森林里去。”
“无落不懂。”无落怔了一下,不懂。
“白耿给祁钰的求救信函,路线是陵峰,不过通往陵峰的路有两条,每条都差不多。我只不过将那条通往黑森林的道路加派了些人马阻挡而已。祁钰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一趟势必阻止他与白耿汇合。自然会认为,那条防守最严的路,是通往陵峰的。”荆少棠淡道,眼底颜色深浅变幻,一抹难辨的谲色慢慢浮现。
窗口处飞落一只黑鹰,是于夏阳手里的那只落日。无落上前将黑鹰嘴里的信函取了出来,递给了荆少棠。
荆少棠伸手接过,展开信函,脸色顿时冷寒起来。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无落一疑。
“备马。”荆少棠急急起身,玉袍一扬,翻起潇彻的风采。
“公子?”无落看了一眼,赶紧跑了出去。
荆少棠眸间的寒意渐渐深邃,阿荨也跟去了,她跟去干嘛?祁钰不知道这么危险的地方,不应该带她来吗?公子里心里的恐惧感如腾江倒海般涌来。
先不管祁钰是否能逃过他设下的陷阱,可是他若是带阿荨误入了黑森林?有进无回,想想,荆少棠的心抽疼得更加的厉害了。
“无落,怎么这么慢?”荆少棠神色焦急,一跃上马。
“无落姑娘是这两天身子不适。公子不要斥责姑娘了。”匆匆将披风送到无落手里的奴婢低声地说道。
“闭嘴,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无落斥了那奴婢一句。赶紧将手里的披风递给了荆少棠。
荆少棠手僵在半空,丫头以前月信的时候,总嚷着肚子疼。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休息,还得他哄着她。
只是此时,公子的眼底深意,如垄罩了一层深深的寒冰。厚得不知深义。阿荨?她似乎有两个月没有叫肚子疼了。当时他一直周旋于梁成君与上官景之事,也太未在意。
她……怀孕了?
孩子?那孩子是他的!
算算时间应该是三个月了呵,真是个傻丫头,居然还是这般的任性,跟着祁钰的身边乱跑。
荆少棠心里又喜又急。他忽略了阿荨离开梁国时,雪地里的那片狰狞血水,他只想到丫头那张笑得狡黠的秀脸,嘟嚷着:三哥,我走不过了,你背我好吗?
他……只知道,要找到她。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什么责任,什么阴谋。什么也不想顾了。不要顾了。
“无落,不必跟着我了。”公子手里的披风坠地,落入庭院的泥水里。荆少棠一勒缰绳,策马急奔。
树叶上积的雨水,叶片儿慢慢地垂落下来,滴下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阿荨的脖颈,惊得她一阵颤栗,手指一动,身体的麻痹渐渐缓解了过来。
阿荨倏地一起身,祁钰给她的长袍系紧在脖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展开轻功,追赶了上去。
想丢下她?她这回很生气,一定要找那个自以为是的断袖男人算帐。
血约弥漫了眼眶,暗红色的,映在银色的月辉里。
男人手里的利剑荡开如网织,密密麻麻,夺魂追命。紫金色的长衣夹在一群黑色的盔甲中很容易让人分辩出来,他一路疾驰,但凭一只手也能斩杀无数敌军,飞洒的血液沾了他一身。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刚强冰凉,不似那个站在飘飘云端上风仪美曼、潇洒万端着俯视天下的神,而似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能在血流浮橹间睥睨生死,从容,而又狠绝。
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动,交缠着草根泥土,交缠着双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场是非多错的战争,就这么,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渗透至骨骸。
阿荨踩在与泥水混杂的草地上,手里的银针,慢慢地抬了起来。
瞬间,银光一逝,如闪电般飞过一个敌军的喉咙。窒息封喉,尸体如秋天被风吹倒地芒草一般,失去了生机,倒了下去。
祁钰回眸,嗜血狠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回头看着突然出现在队伍里的女子。
阿荨见到他那狠厉的眸光,心里飘忽一下。一道寒光便自己的胸口处逼来,再闪已是来不及。眼前一道金光似闪电划过。逼向她胸口的剑坠地。连带握剑的主人也如一滩软泥般倒在了地上。
“我叫你好好呆着,等我回来!”祁钰凝眸着了阿荨一眼,又一剑,挥出。
“我……”阿荨骇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
“好了,紧跟在我身后。”祁钰命令道。
阿荨点头,脚下一踢,将刚才倒地的那名敌军手里的剑握在了手里。尽量地趁祁钰扫清他身后的暗剑。
敌军一拔又一拔地倒下,待眼前局势稍稍缓解时,有将士驰马靠近祁钰,低声禀奏了几句话。
祁钰眸色一变,声音冷冷的:“带二千人随我先行。其他的人断后。”
说罢,拉着阿荨急急地趁着夜色狂奔。
阿荨只闻身后的箭矢如风,从自己的耳边呼啸而过。而祁钰却将她护在了最安全的位置。眼前划过的树影渐渐向后退。
慢慢地夜色沉静了下来,阿荨一骇,深深地倒呼了一口凉气,愕道:“我们怎么又跑回原来的地方了?”
祁钰一听,也是一怔。停了下来,仰头看了看天空那轮朦胧的月光渐渐西落,而身边这棵粗大的树,树枝被他用剑划过。现在居然又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祁钰身后的将士也是一慌,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去陵峰的道。我们中计了。”祁钰眸色一变,冷眸环绕四周景象,定声道。
“这里什么地方?”阿荨迟疑了一会儿,神色渐渐镇定了下来。
“他很有本事。”祁钰望着阿荨,眼睛一眨不眨,唇角微微上扬,似在笑,又似没笑。半天才说出了这么一句。
让阿荨摸不清头脑,“谁?”
“哼,青衣侯世子。”这声音听得更加冷冻了几分。
阿荨全身一怔,三哥的阴谋?“怎么可能,三哥不是还在蓟城吗?他怎么可能到武丘?”
“你怎么知道他还要梁都?”祁钰眼里的颜色,意味不明。
“我……”阿荨僵住,她也不知道,只是落日给她的黑曜石还有信函,都是从蓟城发过来的。三哥不在哪里了吗?
“你跟他通过信是不是?”祁钰的眼神那般的冷。仿佛要将阿荨冻成冰棍。
“祁钰哥哥,我……”
“够了!我是相信你。可是别人不一定相信你!”他再不多说,只细细打量着阿荨,然后转身朝前走去,扔下这么一句话。
阿荨咬了唇,拿着剑的手在不留痕迹地微微颤动,血水趁着臂上的伤口自腕间一点点流了下来,鲜艳猩红。
祁钰没有发现,而她也不觉得疼。
原来他们怀疑是她故意透露了军情,不!不是怀疑,而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确定了。
阿荨用剑割下一片衣袍,缠在了伤口处,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
远山孤峰沉在烽烟罩起的层层迷雾中,无邪的墨青黛色渐渐迷离,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霭下仅为依稀可见。
天渐明了。头顶是黑压压的树影,高耸入云。阿荨扶着一棵古树树干,深深地喘着气,走了一夜,还是没有找到出口,这到底是哪里?而且腹中肌饿,脚步也开始浮虚了。
这时才发觉,腕间又又血水流了出来,原来是扯动了臂间的伤口。
阿荨靠着树干,慢慢地滑落坐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将士们已经开始生火烤食物了,完全没有理会此时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女子。因为这个女子就是背叛他们的奸细,让她跟在后面,而没有直接杀了她,倒是人至义尽了。
一阵香浓的味道弥漫过来,阿荨吸了吸鼻子,咽下口水。慢慢地站了起来,祁钰哥哥真的生气了,他误会她。她真的不是奸细!
阿荨觉得鼻尖一阵酸涩,有股叫作委屈的怪兽咆哮而出。一点一点地让她的心,沉沦脆弱。
不知走了多远,但觉得那股浓浓的香味,渐渐没了。她才停了下来。在草地里的水沟里饮了些水,看着水中的女子的容颜。眼神是那般的空洞。
她什么时候受过别人的气了,心里这么一想,扯过头顶上的一片树叶放在唇边慢慢地吹了起来,单调急促,步步杀机。
一排排毒虫从森林的各个角落里爬了过来。全部停在了阿荨的面前。相互嘶咬着。那股危险与绝望地气息越来越浓。
突然单调一变,变得短促,那些毒虫受到感应,朝凸起一处小土坡的洞里爬去。
洞里一声凄厉的嘶吼,冲破云宵。
“丫头,那里面有只熊。”
“你说如果我们激怒了它会怎么样?”
果然洞里有熊,当初她和三哥用的是鞭炮,现在她只是弄了几只毒虫而已。
又是一声嘶吼,祁钰的心里再也沉不住了,彦三递给他的早餐被他扔在了草丛里,回头,四下找寻阿荨的身影。
“爷,吃点吧。等会还得找出口。”彦三劝道。
“她上哪儿了?”祁钰眸色冰寒,望着彦三,问道。
彦三自然知道祁钰说的是谁,嗫嚅了半晌,才道:“荆姑娘,我早上的时候,还看见她跟在后面的。”
“那现在呢?”不见了她的踪影,他不应该朝她吼的。不应该生她气的,只是在这么多将士面前。他总得顾及一下大家的想法。
“属下,属下没看见。”彦三心里一凛。祁钰没叫他看着那丫头,他也没有特别的注意。
“她一个人能去上哪儿去?”祁钰的心里也渐渐着急,叹气:“我去找她。你们先走,一路留下记号。”
说罢,朝森林的深处走去。他刚才听到熊吼了,会不会跟阿荨有关?想到这里,祁钰的心里更如在火在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