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突然向前一倾,马车倏然停下,祁钰扶住阿荨,掀开车帷朝车夫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一惊,嗫嚅道:“殿下,有人挡路。”
祁钰拉着阿荨的手臂突然松了松,望着阿荨的眼睛,说道:“我下去看看。”
阿荨突然站了起来,说道:“不用了。”她知道是谁在那里,她能感觉得到,十年的默契,三哥身上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了,哪怕飘散在风中只那么淡淡的一点。
只是此时,她没有感觉到欣喜,只觉得有股苦涩浮上心里来。
荆少棠眸光阴寒,剜着祁钰,见阿荨缓缓地从祁钰的辇车上下来,不顾身后的无落劝阻,上前拉起阿荨的手,走到自己的马前,将她一把抱上马,然后自己才跃上马背,一句也不说。
阿荨抿唇,抬头望了望雪天相接的一片茫茫天地,心也好像倏然麻木了,又好像陷入了沼泽,正窒息挣扎着,欲上岸,却又担心上岸遇上更让自己伤心难过的事。
荆少棠策马急奔,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在脸上,辣辣的疼,他仿佛在惩罚自己,发泄自己。“丫头,什么也不要想。”
阿荨手指一僵,她不愿想,更不敢想,所以宁愿糊涂,宁愿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下麻痹自己,再不醒来。
上官景说是三哥杀了她的父母,而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那份恨意都感觉不到。三哥真的让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那也是为了她好,他不希望她永远活在痛苦里。
这样很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想。
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连马也跑累了。
荆少棠下马,将阿荨抱了下来,他很担心,为什么她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是故意伤到她的,他的苦,他不能告诉她。
阿荨的脸被雪风吹得冰凉,荆少棠移了一下手指,将温暖的指尖触在阿荨的肌肤上不断摩娑,揉着她的脸,摸着她的眼睛,好似要用他的手来给她的脸上添上一个不同于此刻的表情来。
“三哥,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我不要解毒了,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就好,哪怕是死……”
“傻瓜,你死,我不活。但是我若活着,怎么能让你死,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该死,你也不能死!”
阿荨看着他,心颤不能言。眼前那双眼眸漂亮依旧,只是里面的神采不再风流不羁,而是另一种绝然不同的深沉黑暗,让她看得害怕,仿佛这一辈子,就注定着会陷在那样的眼神下永不得翻身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什么姐姐?什么父亲,母亲?还有灭族之恨?杀父仇人?这些关她什么事?
“好……我带你走……”荆少棠抱住阿荨的手臂松了松,目光垂落,轻轻地扶摸着她的发,低低地说道。
阿荨揪着他的衣襟,心已松开,放肆地在他的面前哭着。
天地茫茫之间,独留下两个人的影子。荆少棠牵着她缓缓地在空旷的雪地里行走着,一步一步深深地烙下每一个脚印。
“冷吗?”他轻声地问。
“不……”阿荨摇头,纵使天地再寒,牵着她的这双手,是世界上最温暖的。
“你上马吧。”他又轻声地说道。
“不,我喜欢踩雪。”原来踩雪这么有趣,一脚踩上,软棉棉地,还发出清脆的响声,动听极了。只希望只是这么的走下去,只有他们俩。
“傻丫头,别这么调皮,等会儿鞋底都湿了,看你的脚冷不冷?”荆少棠突然停了下来,笑容和煦,绝美至极。
“不冷……”阿荨望着他,笑。
“得了吧,等会你脚冻僵了,我可会心疼的。你看,你从来就没有给我惹过一件好事。”荆少棠语气微微地重了,却是宠溺十足。
“嗯……我不想坐马上。”阿荨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摇头。
荆少棠皱起了眉毛,看着阿荨的脸,伸出手指顶了顶她的额,说道:“你想让我驼你是不是?”
就知道,这丫头得寸进尺,对她好,她就嚣张得可以上房揭瓦了。
“那我还是慢慢走。”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有身边这双温暖的手,还有让她刻骨铭心的三哥。
荆少棠微微一勾唇,不语,凤眸一凝看着阿荨的眼睛,眉宇间流露出几丝神秘诡异的笑意。
公子突然蹲了下来,将阿荨背在了肩上,慢慢地走着。
阿荨趴在荆少棠温暖的背上,只是笑,不语。跟以前一样,只是她落在后面没跟上来,她就会站在原地,等三哥回来找她,然后带着她走。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吧。就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三哥还是她的三哥,她还是那么任性地胡作非为,闯了祸,三哥会在她的身后替她收拾。
远处有马车慢慢地行驶的声音,三只毛厚的雪犬汪汪地叫着。阿荨抬头,看着那天边的景色,也不知道是走到哪里了?
“三哥,前面有人,是不是就有人家了。”可以歇歇脚了,她想三哥背着她肯定也很累了啊。你看,她总是这么关心他的。
“你饿了?”刚才听到这丫头的肚子闹翻了,她居然还睡着了,他跟她说话,她肯定也没听到吧。没听到也好,他的苦,不会让她知道的。
“嗯,饿啦,饿啦,我要吃十斤牛肉,一坛烧酒。”
“你很豪气啊?还十斤?”
“江湖人一进酒家,将脚一抬,一拍桌子,都是这样叫唤的。你看多潇洒!”阿荨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更加的动听。
赶车的人终于走了过来,三只雪犬跟在了他的身后,一见荆少棠背着的阿荨,赶车人通红的脸儿一脸的沧桑,问道:“兄弟这是上哪儿去啊。”
荆少棠淡淡地一笑,刹时眩目绝美,朝那赶车的大汉说道:“我们一路走过来,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呢。”
阿荨也抬起头来,朝那大汉嫣然一笑:“我们云游四海,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正想找个人家坐一会儿。”顺便再吃些东西。她的肚子好饿啊。
那赶车的大汉,眼睛一亮,怔怔地看着她们,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对男女,他在这深山雪林里住了三十几年了,这小镇上所有的男女加起来,都没他们的一半好看。
大汉嘿嘿地笑了起来,憨厚十足,搓了搓手,朝车内的人喊道:“翠娘,今天有客了,回去多做几斤面。”
车内的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妇人缓缓探出头来,见到阿荨她们,眼睛一眯,笑得温暖实在,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外人来我们村里呢。还是这么好看的人。知道了,当家的,回头将家里的羊也宰了。”
“三哥,他们真热情啊,要不要钱的?”阿荨推了推荆少棠的背。
“你说呢?这回吃得肯定撑死你。”荆少棠笑,将阿荨从背上放了下来,揉搓着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
“对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大汉笑道,将荆少棠手里的马牵了过去,然后捆在了自己那马车的后面。
“从很远的地方……”荆少棠将阿荨放到了马车内,拍了拍衣服,坐在了赶车的大汉旁边。跟他说笑着。
“那是兄弟的媳妇吧,长得跟仙子一样的。”大汉说完,从腰间取下一个水袋,喝了一口,突然又递给了荆少棠,说道:“天冷,喝口酒暖暖身子。”
“谢谢。”荆少棠笑道,接过大汉递过来的酒,仰头便往嘴里灌。
大汉一愣,原本还以为荆少棠是什么贵家公子,没想到他竟也不拘小节,顿时对他更加亲近了几分。“我叫百里阖。”
“百里大哥,小弟荆少棠。”荆少棠笑道,一抹唇角的酒水,然后将酒拿给合里阖。
坐地车前赶车的二人就这么一人聊一句的,仿佛相熟极久的朋友,谈笑风声。
车内坐着的妇人,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容貌柔美,眉宇之间,也有几分飒爽的味道,他一见百里阖与那荆少棠谈笑正欢,这酒也喝得猛了,手里的喝完,那大汉又跑到车内,拿起两个酒坛,一人一个,坐在车头,接着喝去了。
翠娘朝那百里阖吼了一嗓子:“你这酒鬼小心点驾车,别又翻山下去了?老娘肚子小酒鬼,可还没见过太阳。”
赶车的大汉一听,朝荆少棠抱歉地一笑,说道:“婆娘就是不能宠,你看看,给她三分颜色,她就开染房了。”
荆少棠笑而不语。
合里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手里的酒坛,还意犹未尽,然后走到车内,将酒坛放回了原处,对荆少棠说道:“荆兄弟,你就喝,别管。你娘子看起来多温驯……我家那个是一母夜叉!”
“百里大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荆少棠说完,也将手里的酒坛放回了车内。
阿荨扑哧一笑,那个百里阖看起来很粗犷的样子,原来是个怕夫人的人物。她再看着妇人隆得老高的肚子,伸出手来摸了摸,突然肚子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吓得阿荨的手迅速抽了回来。“啊?怎么……好像在动?”
翠娘顿时抓住了阿荨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笑意深深。“他是在跟像打招呼呢,他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仙人儿。”
阿荨任翠娘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肚上,翠娘手上细细地小茧,慢慢地握紧了阿荨的手,让阿荨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他看得到吗?隔着肚皮啊,好有趣啊,他是不是在里面大闹天宫?”
“他是等不及想要出来了而已,不过还早呢,等开春化雪的时候,才到时间。”翠娘说道。脸上的幸福溢满着。
“还要这么久吗?我也等不及想看他长什么样子。”再摸摸,那调皮鬼还在跳动着,而且越来越欢了。
“姑娘看起来是大家小姐,看这手,真是漂亮。”翠娘捏着阿荨的手指,一点点地看着,满是惊艳之色。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翠娘突然问道。
阿荨的身子猛然地向前一倾,差点儿撞着车壁,大嫂好有想象力哦。她和三哥还用私奔?不过确实是私奔,因为她和他都甩掉一切,就这么跑出来的。连个包袱都没有,私奔最不济也应该有个包袱吧。呃……
“好妹妹,你看,我说中了吧。其实私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不也是……我家里人不同意,说那小子太憨太傻没什么前途,他们非得让我嫁给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我不同意,一撂挑子,威胁百里阖,说如果他不跟我跑,我就放火烧了他家。结果他一害怕,就牵头牛,驾个车带我跑了。”
“啊?大嫂,你悍得很。后来呢……”阿荨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大方的女子,也会做这么激进的事情。
“后来跑了几十里地,牛车坏了,我们就只能用脚走了,谁知村里的人连夜追来又把我们给逮回去了。”翠娘只是淡淡的笑,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可完了……你们应该再逃。”
“不逃了,要娶我的那个人突然得了暴病,死了。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不祥人,一定克夫克子。而我又说自己肚子里已经有百里阖的骨肉了,我爹为了这事,就不得不让我嫁给他了。我都说了这么多,那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跟父母说清楚?我看还是等个一年半载的,带个小的再回……”
阿荨低下了头,一年半载,回去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啊。“我们没有父母……”
翠娘一听,自知误会,突然笑笑拍了拍阿荨的手背,说道:“只要你们都在对方的心里,没有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没父母了。”
“大嫂,我真是太佩服你了。”说话多有内涵。
一路颠簸,阿荨摇晃着便,垂靠在车窗处昏昏欲睡。
一睡沉沉,睡梦中恍惚听到了人声,马声,犬吠声,羊叫声。荆少棠放大的俊脸已经凑在了阿荨的眼前。
“醒了,快下来吧。都到人家家里了。”
阿荨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把公子伸过来的手臂咬了一口,然后发现三哥愣愣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好像使力使得太过,似乎还不咬得流血了,一嘴的血腥味。
她刚才还做梦,梦见三哥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过来,血还停留在剑身上,慢慢地流向地面。
而四周,一片腾腾的煞气,杀气腾腾,倒在她身边的尸体,血肉已经模糊。火光乍地,她的眼前染红了半边天,而三哥,就这么淡漠地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她害怕,她绝望,她不停地叫三哥的名字,可是三哥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那剑一点一点地指向自己的喉咙。然后她想醒,就是醒不过来,当世界全部模糊的时候,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荆少棠抚弄着她的额头,低声地问道:“怎么?你出汗了,是不是太热了?”
“是冷汗好不好?”阿荨轻轻地笑了,原来三哥的眼神还是这般宠溺,那只是个梦,上官景这人真是太过分了,说了三哥的坏话,害她做梦也梦到三哥变坏了,居然要杀自己?
“好啦,看你,刚才还说饿了,我看你睡着,也没叫你。百里大嫂已经做好晚饭了,赶紧下来。”荆少棠说道,上前扶起阿荨。
阿荨伸了伸身子,看到空旷的小院,简单的泥土房子,院中的一切简单,陈旧。原来早就到地了。只是她一直睡着,荆少棠也不忍心叫醒她。只是将她抱在怀里,慢慢地将她的身子捂暖。替好擦着冷汗。
荆少棠心里隐隐地担忧,以前她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痛苦的表情,许久没有出现了呢?到底叔叔跟她说了些什么?是所有的事情吗?
有些事情总要面对的,他只是想给她最好的,他不希望她伤心。
“三哥好香啊,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阿荨笑道,扑在了荆少棠的身上。挣着要下车了,怎么就睡在车里也没下来呢?
百里阖的妻子翠娘一脸温柔的笑意看着走进来的男女,推了推了身边的男人说道:“你快些去把烤好的羊肉端上来。”
百里阖嘿嘿一笑,将身边的妻子扶在桌边坐下,这才缓缓地走入了厨房。
“姑娘,你可要多吃点。听你夫君说,你们整天都没吃东西了。饿着可不好,我刚才叫你,一直也叫不醒,才发现你睡得很沉,又是出汗,又是胡说的……”
荆少棠轻轻地咳了一下,翠娘见了,倒也不在意,朝荆少棠慢慢地说道:“荆兄弟,你也别不好意思,见姑娘这么痛苦,你脸比她的还难看,就这么坐在车内一动不动,还不肯下来,说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是老毛病。对了,姑娘,你得的是什么病啊,我们这镇上也是有大夫的。医术还很好,可以叫他给你看看。”
“没什么病,谢谢大嫂。”阿荨笑道,接过了荆少棠递到她嘴里的馒头,慢慢地嚼着。
“你们这么要好,真让人羡慕……”翠娘摸了摸自己肚子,一脸的幸福之色。
“大嫂,你们才让人羡慕呢!”做个平常的人多好,没有包袱。
“我已经收拾出东边的一间卧房了,荆兄弟,你们就在我家住久一点,等雪化了,山道开了,再走吧。你看这冰天雪地的,随时都有雪崩的危险。我们这太偏僻了,极少来人。你们来了,村里的人都挺高兴的,送来了不少的东西。”翠娘说话间,百里阖已经抬出一只烤成金黄色的羊腿放在了桌上,用刀切下一大块放入荆少棠面前。
荆少棠将碗递到了阿荨的身边,再接百里阖递过来的另一块。“谢谢。”
“看你们,还这么客气。其实我们这里很好的,冬天雪是多点,可是一到夏天,那全部是绿油油地草地,牧马,放羊……”
“嗯……肯定很漂亮。”阿荨淡淡地说道。
“你喜欢,我们就住这里算了,不走了。”荆少棠笑道,将阿荨碗里的肉一点点的切碎,才喂到她的嘴里。
“好啊,不走了。”这里很好,平平淡淡的生活,随便那么一点小事,都让人觉得很开心幸福。以前她跟三哥四处乱走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呢?
“这就太好了,明天我们就跟村长说一声,你们就住在这了。”百里阖一拍桌子,豪气十足。
身边的翠娘瞪了她一眼,骂道:“你这莽汉别这么粗手粗脚的,吓到客人。”
荆少棠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也是一拍桌子,端起桌上的酒碗说道:“百里大哥,今天小弟就认你当大哥了,以后有事还得请你多关照。”
阿荨拉了拉荆少棠的衣袖,也是一瞪,说道:“夫君,你别把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吓着了。”
荆少棠第一次听阿荨这么叫他,心里一震,笑得得意满满,喝了一口酒,忽然坐了下来,捧着阿荨的脸,嘴对嘴灌入阿荨的嘴里。
公子难得这么开怀,长笑朗朗,妖娆炫目,往若天地之物都迅色。“娘子,今天我开心,也赏你一口。”
阿荨轻轻咳嗽着,抹了抹嘴唇,气呼呼地吼道:“神经病!”
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可是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荆少棠与百里阖边喝边淡,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些鸡皮市井的小事,从他们的嘴里出来,都变成了豪气干云的大事。最后百里阖说到了村里哪个人家的母猪一窝下了二十几只猪崽……
阿荨从来没有这么开怀过,跟在翠娘的身边听翠娘讲一些村里流传的神话,突然传来一阵高吭的歌声,百里阖那粗犷的嗓子这么一吼,倒让阿荨微微一怔。
翠娘却是无所谓地说道:“百里阖难得这么高兴过。酒也喝得太过,正发酒疯呢?姑娘不要介意。”
“怎么会?”幸好三哥发酒疯不这样。
突然又有轻盈的小调传了过来,竟是江南的青楼小调,淫诗艳曲的。阿荨脸色有点黑,然后抱歉地翠娘说道:“嫂子,你别介意。”
刚才说三哥不会发酒疯这句话,就当她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