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奇怪,怎么宝玉竟不见,可是难得在姐妹堆里看不见他。正想着,就听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宝玉不等丫头掀帘子自己就揭帘子进来,后面袭人急切道:“二爷小心点。”
宝玉闯进来径直跑到黛玉跟前兴奋道:“林妹妹,咱们这儿又来了个美人呢,快跟我去瞧瞧。”说着去拉黛玉的手。黛玉身子一缩,躲过他的手冷笑道:“还请二哥哥自重,别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再者你们家里来什么人那与我和干。我又不是你们贾家的人,哪里来的‘咱们’。”
宝玉脸一白急道:“妹妹怎么生分了,咱们可是一家子亲骨肉,哪能这么生分起来。”
黛玉脸色一正,声音越发清冷:“你姓贾我姓林,倒不知怎么是一家子。亲兄妹尚还有避讳,二哥哥倒是什么都不理睬,我们林家可没这样的规矩。”
“林姐姐怎么这么气,爱哥哥又没怎么样?他欢欢喜喜跑来倒受了姐姐这一顿排喧。他一进来就奔姐姐去显然是看重姐姐,姐姐也该自重些。”湘云在旁不悦道,神色间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意味。
黛玉脸一沉,听湘云的一丝宝玉看重自己竟是多大的恩典似的,自己就该感激涕零去巴结着,这是什么道理,神色间就有了恼意,微微一笑:“云妹妹还小也不妨,我却不能失了分寸,不然传出去还当我林家没有家教呢。”
湘云脸一白,她也不过比黛玉小不到一岁,黛玉这话颇有几分讽刺意味,可自己偏无法反驳,毕竟自古就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要求。是以哼了一声,赌气不再理黛玉。本来她看着黛玉又爱又羡又妒,现在却是心里生了芥蒂。
黛玉也恼湘云说话不得体,便也撇过脸去继续解着九连环。
看宝玉有些不知所措,宝钗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笑道:“宝兄弟刚说什么又来了个美人?”
宝玉忙道:“今天下午赖嬷嬷给老太太送过个小丫头,别看才十岁却是个美人胚子呢,袅娜纤巧,眉目如画,咱们家上下所有丫头加起来也不及她。而且言谈爽利,最难得的是那一手针线竟是那十几年绣工的绣娘都比不了呢。赖嬷嬷说是她前两天买的,看着不错就孝敬老太太了。”
黛玉听了恍然,定是自己中午在廊下见得那丫头了,做个下人真可惜了。
“爱哥哥,她叫什么名字啊?”湘云有些好奇地问道。
宝玉一笑:“她名字也是好听的,本姓郁,叫晴雯。老太太说她名字好听,都没给她改呢。说起来上个月我和李贵、赖尚容两位大哥在街上看见过她,当时还遗憾这么好的女孩子正该在我们家,外面污浊不堪倒污了她,不想今天正应验了。”
黛玉心里惊讶,这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她是不信的。又觉得好笑,这宝玉也太天真了,怎么除了他们家,其他地方都是污浊的,倒不知谁给他灌输的这种思想。
湘云则是诧异,一般家里买的丫鬟都要主子给赐名,老太太竟然没给她改名字,显然这丫头颇得老太太的意。看宝玉一脸感叹兴奋,又有些闷,于是问道:“既然这么好,爱哥哥为什么不讨了来。”
宝玉脸色一暗,有些没精神,袭人在旁笑道:“瞧云姑娘说得,她本是赖嬷嬷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哪好意思马上给二爷。而且现在对她脾气秉性也不知,万一是个淘气的,岂不给二爷添乱。”
湘云点头不语。黛玉却见袭人脸色有点不大自在,显然对宝玉重视晴雯不太高兴。
惜春冷冷道:“倒不知道二哥哥兴头什么,不过是家里新添个丫头,却要劳动我们几个主子去看。”
宝玉语塞,宝钗笑道:“宝兄弟是个心实的,有了什么好的都想让姐妹们分享,这次定也是先想到让咱们去瞧瞧。”
宝玉一脸喜色,眉眼间流露出点点暖色,更加妍丽:“宝姐姐说到我心里去了。”
宝钗轻抿樱唇,浅浅一笑。
却说黛玉每日和迎探惜及湘云宝钗一起,或下棋或描花或刺绣,倒也快活。三春尤其与她亲近,就是湘云,虽然经常拌两句嘴但那湘云是个忘性大的也是很快就又好了,打打闹闹倒也颇不寂寞,和宝钗则是不亲近也不远,可谓“相敬如宾”。只是宝玉时来罗噪,且偏好动手动脚,每每让黛玉不胜其扰,不免冷言以对。
这些不知怎么被王夫人知道了,自然又气又恨。她的陪房周瑞家的深知其中关节,便悄悄散播流言,说这林家表小姐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爱耍小性子。底下人看着王夫人的脸色自然不敢说别的也乐得拍马。一时乱七八糟说法颇多,更是把黛玉和宝钗相比,夸赞宝姑娘豁达随和有大家风范,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人。
雪雁春纤听了气个倒仰,雪雁脾气暴躁,又唯黛玉一人之命是从,哪里忍得住,当时就想去理论,被春纤劝住道:“你这丫头疯了,这别人的嘴说什么咱们管得了吗,就让他们说去呗,清者自清。”
雪雁冷冷道:“我就是看不过。咱们又不是没家,在这里受这窝囊气做什么。”
春纤一抿嘴,笑道:“你也傻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话你以为姑娘会在意吗,在这里若说在意,姑娘也就在意老太太和三春姐妹吧。别人不过是陌生人纵说什么也入不了姑娘的心。再者,谁还是傻子不成,多数人也不过是附和那王氏吧,谁不清楚那宝姑娘不过是个商贾,哪比得了咱们姑娘六书香,五代列侯之家。各人有各人的心,各人得各人的福,咱们很不用去理会。姑娘刚住四五天,若现在提出走,老太太肯定有一车挽留的理由,再住个几天全了礼也就回去了,咱们也不用着急。哼,让姑娘把这啊人认清了才好呢。”
雪雁听了气方平些,犹自不忿。也不叫这些闲语让黛玉知道,虽不入心,但没的污了耳朵。
黛玉却是个灵巧的,且平素步步留心,很快察觉了这些流言,不过付之一笑,如风过无影,水过无痕。见雪雁春纤不欲自己知晓,便也装作不知。
惜春探春却是不让人的,这日听了几句便跑到黛玉这里一长一短说了,愤愤地要打抱不平,尤其惜春道:“这些婆子丫头最是可恶,最爱看人下菜。不过这家里规矩也该立立了,那个家允许下人嚼主子舌头的,我倒要去问问老太太。”
黛玉一笑:“也罢了,竟是省些事吧。我又不是你们家正经主子,他们爱说就说去吧,终究福自人心,他们说一句半句又能损了我什么?”
探春轻叹:“好在姐姐不是这里人,姐姐哪里知道在这种深宅大院里那舌头也是能杀人的,姐姐岂不知积毁销骨和三人成虎。”
黛玉探春清亮的眸子忽如夜里黯淡的星光,那一身光彩的华服似乎都难以照亮她身上的忧郁,禁不住轻轻执起她的手叹道:“该计较的我自然也会计较,那些琐事我却是不想理会的,无所谓的人我根本就不想放在心上。三妹妹,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平。可是我们不能管住别人的嘴却可以管住自己的心。”
探春眼睛微微湿润,倔强地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淡若清霜地一笑,忽明忽暗的脸上模糊不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惜春淡淡道:“三姐姐就是想得多,你看我何曾去计较什么,我只管自己安享尊荣就行了,别人说什么管我筋疼。实在不高兴了就去找二嫂子把那些无聊的人轰出去,我们自己谁去和他们较真对嘴对舌。”
探春想要说话,转眼瞥见宝钗湘云联袂而来,便收住话头,笑着迎上去,除了宝钗众姐妹都还是六七八岁天真烂漫的时候,之前的不快倒也很快就过去了。湘云还是大说大笑地玩闹,宝钗也还是自持端庄,只常常也插几句话,不热络也不冷落,却总是能让人不忽视了她的存在。钗于奁内待时飞,她这支钗确实有一上青云的本钱,端看运气吧。
众人说笑了会宝钗便家去了。进屋见王夫人和自己母亲都在,姊妹俩正长篇大论家务人情等语。宝钗忙满面笑容向王夫人问好。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你从哪里来,可见到你宝兄弟没。”
宝钗道:“刚只和姐妹们说笑了一会,倒是没见宝兄弟,怕不是在自己屋子读书用功呢?”
王夫人一叹:“倒是好,若他老老实实在自己屋子呆着也能看些书,就怕那些个姐姐妹妹和小丫头子的老是勾引他出去玩。”
宝钗陪笑道:“姨妈也别忧心,宝兄弟才多大年纪,听我哥哥说宝兄弟作的诗很好呢,连外面那些比他大很多的王孙公子都自叹不如呢。”
王夫人一脸喜色,赶着叫道:“钗儿说得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