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忙给俩人倒茶。
惜春笑道:“好姐姐,你快看看怎么样,可不许藏私。”
黛玉拿起茶啜了一口,笑道:“我可听说四妹妹是高手呢,你指点我差不多。”
惜春拉她过来,道:“我才学了不到两年,若也是高手那这世上人人都是高手了。”
黛玉看去,见纸上画的是雪中残梅,枝干遒劲,花却稀疏得很,零星几点飘于树下,凄然一叹,微笑道:“神韵却是有了,只是你个小丫头偏好画这清冷孤寂的意境,倒也雅致得紧,可见四妹妹是个最最清高素雅的。”
惜春一笑:“画境即是心境,我竟是不能改的了。你只说怎么样。”
黛玉笑道:“我可也没有正经学过,倒说不出来,只觉得笔法稚嫩了些,但画还是以意境神韵为先,所以应该也算上品了。”
“什么上品?”一个温和的声音笑道。黛玉惜春抬头,见宝钗和她的丫鬟莺儿缓缓走进来。惜春无奈让座,问道:“宝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轻轻一笑道:“还不是那云丫头,聒噪的我受不了便出来了。因没见你和林妹妹,想着你们俩必也是躲清净来了,就过来了。”
她走到案边,看着桌上的画笑道:“到底你们俩清雅。这幅小品画颇有意趣呢。只是只干穿插有些随意,且由来画讲究虚实相生、疏密有致,四妹妹这幅画未免过于寥落淡薄,只有疏没有密,布局随意便失去了层次。古人说‘画花卉全以得势为主。枝得势,虽萦纡高下,气脉仍是贯穿。花得势,虽参差向背不同,而各自条畅,不违常理。叶得势,虽疏密交错,而不繁乱。’就是说此了。再者这用笔用纸也是有讲究的,四妹妹只用平时写字的笔和普通宣纸画出的效果也不好。若画枝干用硬毫石獾、鼠尾一类的二号提斗笔,画花用大白云兼毫笔,嗯,若是秃笔就更好了呢。四妹妹如此随意倒可惜了这张画。再则咱们女孩家写这种凄冷意境也是不好的,尤其与性情修养无益。”
黛玉眼波流转,微勾起唇角道:“到底是宝姐姐博学多才。”
惜春冷淡一笑,语气不很热络道:“我也不过随手写的,哪里讲究这些,不过是个玩意,终究写得是心情,若事事讲究,等什么都摆好了,那一点画意也随风而散了,光剩个形有什么意思。”
宝钗微微一笑,仿佛一朵素色牡丹被微风轻轻吹起,柔得不着痕迹:“我也不过随口一说吧,倒是这画很该有首诗来配。”
惜春笑道:“却该如此,可惜我在这上面不精。”她转向黛玉笑吟吟说:“好姐姐,不如你给我题首诗在上面。”
黛玉见惜春大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期盼,轻笑道:“若我把画毁了你可不许哭。”她袅袅婷婷走上来,拿笔饱蘸了墨汁微一思索写抬腕写道道:“槎枒枝上瘦,浓淡雪中轻。自爱风前舞,何劳寂寞声。”一手行草学书圣王羲之之体,潇洒飘逸,真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
宝钗笑道:“林妹妹这首诗真把这幅画的神韵道尽了,这笔行草如此飘逸流丽,真看不出出自女儿之手,想不到林妹妹竟也有林下高士风范呢。”
惜春喜得搂住黛玉的胳膊笑得明媚灿烂,扬眉道:“林姐姐自然是‘是真名士自风流’,比不得那些假清高,心口不一,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好姐姐,这画你可不许抢了去。”
黛玉见她难得的小女儿娇态,像朵可爱的太阳花,温柔理着她额前散发笑道:“本来就是你的,我怎么敢抢。”
宝钗笑着自嘲道:“罢了罢了,在你们俩面前我真是那起俗人了。惜丫头赶紧把画装裱起来藏了,不然等宝兄弟看见了肯定又抢走了。”
惜春冷哼道:“他倒敢抢呢,你们围着他转去吧,我是不理会的。”
宝钗心里叹一口气,惜春这性情也太直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哪个是好相与的,她也不曾考虑过。若长此以往怕是最后连老太太的宠爱都会丢了,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她自持一笑,罢了,她是宁府的姑娘,与自己又远了一层,自己有哪里管得这许多。她深吸一口气,抛开了纠缠心底不快。
“老太太传饭了。”丫头的到来适时打破了屋里有些尴尬的安静。宝钗笑道:“罢了,我就不过去了,刚妈和我说有事,我先家去了。”说着盈盈一笑带着莺儿出去了。
惜春看着宝钗的背影挽着黛玉冷道:“既有事情还有时间在这里磨牙。”
黛玉点点她粉嫩的脸颊,笑道:“你这小丫头,真不知宝姐姐哪里得罪你了。她虽然圆滑世故了些也不过是性格使然。”
惜春嘟起嘴道:“我就是看不惯,女孩就该有女孩的样子,没的一肚子机心。看刚才哪里找来那么一车话。她挑我画的毛病我不恼,她卖弄博学也与我无关,可她是我什么人,用她来教导我该画什么样意境的画吗,真个多事。好像除了她一个女孩外其他的都是有一身的不是。”
黛玉忍俊不禁:“你越发疯了,你还看不出她是随口一说。”
惜春嘟囔道:“越是随口说才越显出那是她本性呢。我就不喜欢那等轻狂样子。”
黛玉摇摇头,真是人和人不对盘哪里都是错。宝钗端庄持重,虽然偶尔爱出风头但也是总有法子不着痕迹,也就惜春能看出她轻狂吧。她确实也非常不喜欢宝钗,却不是因为所谓轻狂,而是因为她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柔体贴,但是你却感觉不到她的真心,那温柔背后是一座壁垒森严的高墙,隔绝了别人的真心也隔绝了自己的真心,这是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冷漠。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法则,黛玉也就不去强求,不喜欢就远离就是了。
饭后众人说了会闲话,贾母便午睡去了,黛玉不觉困倦便在西屋的窗下绣荷包,阳光透过梧桐叶子照进窗子里如碎金一般。春纤倒了杯茶道:“姑娘快歇歇吧,才吃了饭就不闲着,小心一会头疼。”
黛玉停下针线,接过茶笑道:“闲着也是无聊,做这也就是解闷,谁还拿这当正经事情做了。”
雪雁正描花样子,听了一笑:“那还不如出去走走呢。姑娘的身子也该多走动才好。”
黛玉叹口气:“咱们是客人,还是少去别处的好,你也见了,这里的事情太过繁杂了,哪能像家里那么随便。”
春纤撇嘴道:“真格的,这里比王府都乱呢,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咱们还是早早家去吧。王爷还说这两天接您呢,您也不回去,总不能到这里来接。”
黛玉轻轻笑道:“再呆两天也是该回去了,只不舍得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唉,刚低得脖子酸,咱们在院子里转会儿吧。”
春纤扶了黛玉出来,只留雪雁在屋子里。
黛玉站在廊下看着碧油油的芭蕉像镀了蜡一般在阳光下闪耀着碧玉般的光彩,很是悦目。芭蕉下睡着只长颈仙鹤,倒也有趣。正出神,就听一阵嘻嘻索索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穿着颇为华丽的老嬷嬷领着几个婆子走过来,最后面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黛玉一见那丫头不禁吃了一惊。那丫头一身丫鬟打扮,水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褶儿裙子,大红绣鞋,长相很是不俗,削肩膀,水蛇腰,身量苗条,眉目如画,那眉眼间和自己竟有两份相像。若不是这身打扮,黛玉只当她是个小家碧玉呢。
那为首的嬷嬷见黛玉站在廊下,忙带着众人施礼:“林姑娘在呢。”
黛玉看她是个积年的老嬷嬷,知道贾府风俗,这些老嬷嬷比年轻主子媳妇还体面,忙含笑道:“嬷嬷好。”
那嬷嬷笑道:“老奴有事,竟是不扰林姑娘了。”
黛玉点头,看那嬷嬷带着众人去老太太那屋了,只是老太太午休未醒,大丫头鸳鸯便带了人去傍边屋子等着了。黛玉心下狐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还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紫鹃刚去池子边洗衣裳回来,见那嬷嬷的身影奇道:“竟是赖嬷嬷呢,她现今在自己家也是老封君似的,怎么又跑来了。”
黛玉一笑:“紫鹃姐姐回来了,且不管那些了,劳累半天还不快歇歇。”
紫鹃温柔一笑:“都是奴婢该做的,有什么劳累不劳累的。”
黛玉微笑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只拿你当姐姐看。”
紫鹃看着黛玉如玉的面容,眼里漾起淡淡水色,含笑道:“姑娘仙子似的人物,若我能跟了姑娘就是我的福气了。”
下午黛玉和惜春在迎春的屋子里解九连环玩,窗下,迎春和探春正对座弈棋,迎春沉思的表情使沉静的身影越发显得宁静祥和。湘云则拉了宝钗咕咕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