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安定后,他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又靠回了躺椅上。冷冽不复,他的眼神渐进迷离,原本墨蓝色的瞳孔倏地扩大,渐渐失去了焦距,最后定在了浮空的星辰上。
这世上,除了自己,终是没什么可以相信的。
那些只能在黑暗中回忆的往事。
就连在睡梦中,他的灵魂都不曾被救赎安歇。灰暗,压抑,扭曲——他月下无情的一生。
恍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他曾是个娇贵的小公子爷。因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从出生那日起,便得尽家族宠爱,他的母亲和姐姐,更是因了他而风光无限。
每每,他们母子三个都被府里的人前呼后拥,而他娘更是娇贵专横,从妾室一跃成为平妻,享尽了夫君的宠爱,尘世的荣华富贵。
然而,世事多变。
八岁那年,他娘被人陷害,传出与下人不洁**的谣言,证据确凿下,连带着他和姐姐,母子三人一夜间失宠。
自那以后,足有数年,原本疼爱他的爹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们母子三人。任他们独居府里的犄角旮旯,受尽下人的欺辱白眼。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娘何等辛苦的拉扯他姐弟二人!
然而,那却不是最痛,最难过的回忆。
最痛的是他十三岁那年,一夕,惨遭灭门之祸!
他爹被凌迟处死,族人尽遭横祸噩运!而他娘亦是惨死狱中,十三岁的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他眼前断气死去,却无能无力。
她娘是被人毒死的,这么多年来,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她惨死的影像!——她本是个貌美之人,失宠,以及那突来的牢狱之灾将她的容颜尽数毁去,白发忽生,皱纹满布,一夕苍老。
那日,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那些官差强行灌药,不出一刻,便毒发。十三岁,他什么也不知道。唯有恐惧的蹲在牢中的墙角里,抱着身子瑟瑟发抖,抽泣呜咽。
他娘痛苦的叫着,在他面前痉挛翻滚,那种噬人的痛楚,叫她不停的抓扯着自己的脸颊和头发,直至脸上抓出血痕,头发扯落。而后又抓扯那冰凉的地板,直到双手血肉模糊。
许久后,她终是渐渐不动,满布血丝的双眼开始浑浊不堪,干裂的唇瓣间不停的吐着白沫子和血液,她的毒已入了肺腑,幼小的他无法救她,唯有无力的哭泣。
那是一生中,最绝望的夜啊。眼泪,那样的弱势无用!
他娘临死前,奄奄一息中,神志竟忽的一度清晰,她拼了最后的力气爬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被吓到冰凉发抖的双手,那满是鲜血污泥的手,尖利的指甲深深的扣掐进了他的手背,鲜血横流。
“孩子,不准哭,我要你发誓!发誓!”
“你发誓,只要活着一天,定要为娘报仇雪恨啊!”
“你发誓啊!否则,娘死不瞑目啊!发誓啊!”
那样绝望凄厉的喊声,似现在还在耳边回响着,穿越了数年的时空,那句誓言出自本能的呼喊——“我发誓,我发誓!若我活下去,只要活着一日,也定要为娘亲报仇!”
“好!好!哈哈!我的儿啊,切记你今日的誓言啊!哈哈!”
那句誓言,换来了女人疯狂凄厉的笑,大笑间,她嘴里源源不断的黑血肆无忌惮的喷溅到自己儿子那幼小的身子上,那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直至最后断气。
身上,那难闻的血腥,叫幼小的孩子几欲作呕晕厥!就那么一直隐忍地哭泣着,就那么一直一直,眼睁睁的看着至亲之人死在自己眼前,毕生无法逃避的梦魇啊。它扼着他的咽喉,扼着他一生的命运!
母亲死去,姐姐失踪。
从那日,他便知,这世上再也无可爱可信之人,眼泪是无用虚假的东西,力量和权势才是苟活世间的资本!
他娘死后的第二日,那些人便对他下手。但是,却不想本该发配充军的他,在押解的路上,被人偷偷救了出来。此后,开始了他这一生最痛苦的生涯——魔鬼式的抚养训练!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教场里,有三百多个孩子,人命如蝼蚁,天天都有人死亡。无处不在的恐惧,足以叫任何人崩溃!
那段灰暗痛苦的训练,一直持续了五年。那五年,经历了无数变态到绝迹人寰的训练,足以叫他崩溃自杀!
三百多个孩子,有限的食物,有限的存活名额。不过几日,便导致他们各个童心全无,狠辣决绝不输修罗夜叉!
每天,面对着既是同伴又是对手的人,谁也不敢相信谁,谁也不敢放松警惕。白日里,还好说。到了夜晚,困意袭来,但是谁也不敢睡觉,一个个睁着虎狼般的眼仁,伺机而动!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对方杀死,赢得活下去的资格!
那里,是人间的修罗场和地狱,除了血腥,还是血腥!即使现在想想,他的胃里都会忍不住一阵痉挛欲呕。
时刻被血腥笼罩着的,伴随着的,便是恐惧不安,以及无尽的饥饿和困倦,所有的一切,足以逼疯一个正常的人,何况,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
他想过自杀解脱,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娘的死,一想到他的誓言,他硬生生的忍着,硬生生的扛着!
那样残忍变态的训练,将他一生的性格定位,短短半年,他的心迅速老去,那种不得不顺应环境而蜕变的痛苦,旁人是永远理解不了的。
短短的半年,他由一个公子哥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杀人工具,似经历了一生的沧桑。
十三岁,第一次吃泥土、啃树皮!
十三岁,第一次杀人!
十三岁,第一次猎杀虎豹!
十三岁,他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同时,亦早早结束了他的童年,迈进了死寂冰冷的年华。
从此,万劫不复。
然,他不是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人——他和她,来自同样的世界,过着同样的生活,有着同样的执念——强大自己,报仇雪恨!
那苦难灰暗的日子里,他二人一起苦练技艺,轮流提防着外人,他们相互倚靠扶持,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直至最后从三百人中脱颖而出!
那人,便是莲心。
于他,以第一命的身份被“干爹”赐予新名——月下无情。自此,无情无义。
于她,以第二名的身份被“干爹”赐予新名——莲心。自此,不悲不惊。
而今,自是“干爹”掌控着整盘棋局,一颗棋子替他杀人,一颗棋子替他监视东宫。
七年的时光,就在这样满目鲜血算计中度过了。多少惊险和生死,他终是硬生生的挺了过来,有了今日的成就。
挑眉扫视了一圈,揽月楼,他一手创建出来的传奇啊。传奇到,连那个一手培养他的人都震惊得合不拢嘴。
他,是个传奇。
然,却逃不出命运的枷锁,摆脱不了棋子的命运。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那年他也可以跟着父母兄妹死掉。这样,他一生所承受的,都不必再背负。
“哈。”一声苦涩溢出口,被纷涌而至的回忆激得疲累,月下无情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他不爱这场浮生,但是到了如此的地步,他必须活下去——活下去,为他娘报仇!
思绪波涛汹涌间,他脑海里蓦地一袭绿色,莲心,不亚于他的决然隐忍。
这么多年的相处,即便一起相互扶持,共同进退过,但是,相互信任,于他二人而言,是一条永远越不过的沟渠,终其一生,存于他二人之间。
或许,他们双方都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信任的人事的。
即使——他和莲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即使——他和莲心有着为母报仇,寻找亲人的同念。
然,这么多年,于彼此,他二人许是这世上最亲近的血缘,但却也是最痛的存在——互相利用,各怀心思的血缘至亲呵。
多讽刺?
“花”前——“月下”。
花侍郎家的小少爷——花卿——多么遥远模糊的名字和身份啊。
“呼。”轻吐一口气,月下无情拧眉闭眼,脑子里沉得狠。
这样,七年已过,大仇却未报,花漾也未寻到。而他,亦早已忘记自己单纯幸福过,亦忘记了自己那最爱骑的大马。
这场无涯的……生。
次日亥时,整个中原已是一片夜幕笼罩,被时光拖入了长久的黑夜。
屋里,蜡烛轻燃。
光火摇曳间,将花容的背影拖了好长。她安静的坐在窗前的桌子上,拖着腮帮子,静静的看着桌上的信纸。良久的思忖后,终是提起蘸满墨水的狼毫毛笔,一手压纸,低头写道:
柳阳,我还活着。
一时,屋里安静极了,唯有沙沙的毛笔滑过纸张的声音。低头写着,花容脸上的神情渐进严肃低沉。眼前的窗台上,若不是那几声时不时“咕咕”叫声,那只灰黑色的信鸽,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
平日里,这只信鸽是端远联络凤天帝都用的。她相信端远,所以这封信,定能够转交到柳阳的手里,而且中途不会泄密。更何况,这只信鸽通体暗色,在夜晚传信,大可减轻中途被射杀截获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