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四十五分。
我赶到医院。和季彦几乎是同时。
我匆匆走进门。开阔的医院大厅,冰冷发白的地面反射着更加冰冷惨败的灯光,一无所有和惶恐的成分,多过了整齐洁净,消毒水的味道一阵一阵冲进鼻腔。我四处顾盼,希望能够找到,在凌晨这个时候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任何我可能认识的人:何子炀、安以陌,季彦……或者云珈。
身后传来脚步,没有等我回头,那些声音的主人早已经过我身边。他的风衣下摆里灌满了风,扣带松松地荡着,几乎就要掉下来。他怀里横抱着什么——然而只有娇小的,纤细的,苍白的手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奔跑,在空气里摇摇晃晃,搅出原本安静的大厅里一片喧哗。
那只手我认得,昨天晚上还在我面前拿着漆黑的指甲油,大大咧咧地乱涂一气,说是补上青春时候漏掉的指甲化妆课。
与此同时,两侧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有穿着白大褂人匆忙跑来,推来移动床,金属架子哐当哐当,橡皮轮子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人们嘴里说着标标准准的普通话,却都像是失去话语本来意义的。
季彦一手托着云珈的背,一手勾在她的膝盖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好像下手重了,她就会马上碎掉,然后随风飘散。
急救。
各种蜂拥而至的嘈杂之中,我只抓住了这一个词。
季彦从我身边经过,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他跟在那些人后面,向前跑去,直到一扇门,最终把他关在外面,他才放弃了追逐。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看见了我,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也许是一路上的焦虑和奔波,他的头发有点乱,似乎比以前瘦了,而眼睛里布满血丝。而我从未见过他在玩世不恭之外,露出这样焦急认真的神情。
“你来了,李瞳。”他先开口。
“嗯。”我点点头。
想象中的尴尬,绝对不会因为这两句自然而然的话,就立刻化为乌有。
我走到回廊里的椅子旁边,坐下,季彦坐在我身边。何子炀和安以陌随后赶到,坐在对面。
“你来了?”
“嗯,是。云珈怎么样?”
“在急救。”
“哦。”
然后,各怀心事,互相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出来,叫家属过去。他和季彦站在不远处,低声耳语了几句,又折回急救室。
安以陌和何子炀都站了起来。
季彦转过身,摆摆手,笑容微弱:“医生说……没事了。”
几分钟以后,我看见了单人间里的云珈,她坐在床上,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云珈。”季彦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云珈没有拒绝。然而,她的目光刚刚触到我们,突然像是醒了,她猛地扭开头,向后缩,眼中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云珈,怎么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云珈根本不再看着任何人,她固执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脸色苍白,像是精神已经全部崩溃。
安以陌突然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一把抱住了云珈。
“听着。”他叹了一口气,“我不介意,我们都不介意,没事的……你只是喝多了,我们都喝醉过,没什么大不了。不止喝醉,我们这些人身上,还有更加糟糕的事情,比如我突然挟持你在订婚宴前私奔,季彦曾经有一段时间情人不计其数,而N……”
云珈挣扎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有何子炀的名字还有N这个简称,就不必把糟糕的事一一称述了。”何子炀笑着自己补充完,然后拍拍季彦的肩膀,示意我和季彦跟着他悄悄退出病房。
门关上前,我看见云珈靠在安以陌肩上,温顺得像是迷路许久却终于蜷缩回沙发毯子的猫咪。
“你真是急昏头了,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走廊里,何子炀看着季彦,摇了摇头。“只有当Elena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时候,对于大多数人才有一种特别致命的吸引力,她自己也知道这个。而现在这个样子,是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也不接受的,无关的人,或许她会觉得无所谓,但是你们都不是她‘无关’的人。”
“那你自己呢?知道这么清楚,你算是有关还是无关?”
“真是尖锐的反应。”何子炀笑了笑,“我见过她糟糕的样子。高中安以陌还没有回来那会儿,一次次把人事不省的她带回家的人是谁你忘了?呵呵,也是因此我会被你们家老爷子一眼相中。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吧,都有糟糕的时候,于是就不必介意和隐瞒了,对于E来说,就是这样。”何子炀看了季彦一眼,叹息一声,意味深长,“所以我说你是被你们家装在玻璃匣子里专门展示给人看的‘良心’,自己的表妹发生过什么事情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季彦挑了挑眉毛,根本就无话可说。他像是脱力一样,向后靠在墙壁上,伸手去内袋,拿出一个烟盒。
何子炀走近几步:“喂喂,这里禁烟。难得竟然让我来说教你这个‘良心’。出去走走吧,这里有我和他。”他向病房歪了歪头。
季彦顺从地点点头,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经过我面前,神情疲 惫,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住他。
忽然,他的脚步停下了,微微侧过头。
“李瞳,陪我一会儿吧。”他轻轻说。
我和季彦走到医院外,凌晨,马路上偶尔只有空的出租车经过,车头车尾灯在夜晚的人造光亮中继续划出人造的光弧线。
“我以为要失去她了。她喝得很多,非常多,可能还吃了奇奇怪怪的药。呵,从前何子炀还说我保护过度,你看现在……”季彦苦笑了一下,点燃了烟。
火光明灭,映在他的眼睛里。小说里说的都是骗人的,吐出烟圈的时候,我记忆里的那个贵公子苍老得像是一下子就步入中年。
发觉我在看他,他看了看指尖夹着的烟卷:“是坏习惯,本来已经戒掉了。”说着,他苦笑了一下,踩灭了烟,又捡起烟蒂扔进一边的垃圾筒。
“你说得对。”他突然没有来由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