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很肯定,季彦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却不知道连起来的意思是什么。
季彦低下头,伸手把额前的发丝拨回去,说话像是叹息:“如果我没有瞒你那么多事情,云珈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没有插话,因为季彦似乎只是想把很多话说出来,直觉告诉我,他需要有一个足够耐心听众。
“我回去,是去问爷爷还有姑姑、姑父他们云珈的事情。我一直以为,六年前突然有一天云珈到了这个城市,站在我的面前,是因为当时安以陌来了上海,而她因为喜欢他所以追来的。但不是,没有那么简单。她高中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情况糟糕成什么样子。她组织聚会,私下酗酒还分发药物,校方检查宿舍的时候,发觉了酒瓶,云珈害怕校方和舆论,才在爷爷他们安排下回到中国念书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件事,但终归有其他人知道。”
“这次回去我还知道了很多事情。”季彦叹了一口气,“包括为什么家里人那么反对她和安以陌在一起。帮她弄到那些药物的,就是安家的医院……”
“那么这次威胁云珈的人?是……安以陌?”
季彦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安以陌,我清楚安以陌,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六年前,为了她,安以陌虽然知情但隐瞒真相,于是面对被校方威胁取消直升大学奖学金而且开除,然而他自己申请退学回到中国。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季彦的话和不久前我见到的那个人,终于重合起来。看见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号码,瞬息闪过的惊喜,和之后冷却成失望继而又烧成的目光,绝非伪装。
世界上的爱情千千万万,并不是时时刻刻在一个人身边,就能够正大光明说出那个“爱”字。
云珈是幸运的,她在毫无保留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看着她。没错,她绝对是幸运儿,因为分别以自己的方式看着她的人,不止安以陌一个。
当看见季彦冲进医院,公主抱着云珈,衣衫因为奔跑不复整洁,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在嫉妒这个占据了表哥所有关心的表妹。而那个瞬间,我终于找到了曾经以为不存在的东西——真正喜欢季彦的理由。
有人说,一个女人喜欢上谁的理由,仅仅只是对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无心之举,哪怕这个近乎奇迹的举动,并非针对自己。我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一直以来,人会动的是心,从来就和理智无关。
“其实她算是很幸运的人了。”
我突如其来地开口,季彦看上去有些诧异。
我摆摆手,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不得不低头向前走,笑着努力掩饰:“没什么,走吧,该回去看看她了。你烟也算抽过了吧。”
“李瞳……”季彦叫了我一声,闷闷的。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因为一双手臂突然环住我,把我向后带去,直到靠上背后的胸膛。
意料之中,顺理成章,也没有丝毫挣扎。
季彦一定低下了头,他把下颚搁在我肩膀上,就这么环着我,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我平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耳畔他清晰的呼吸。
他的气息扫过我的耳廓,轻轻柔柔,酥酥痒痒,又温暖得像是早到的一年春风。
我笑:“作为安慰,借给你抱一抱是要付钱的。”
他松开手,突然拿出手机,关机打开后盖,拿出电池,然后拔出SIM卡,扔到黑夜里的不知什么地方。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而水到之后,似乎就应该是渠成。
“这样就行了吧。这样,就只有你了。除了家里人,我就只记得你的号码了……”
他平静地看着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原来一直都是真真正正的微笑。
我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卡住了喉咙,良久只呢喃得出一句:“这种时候更帅一点应该把手机都扔掉。”
“不能扔。有重要的东西。”季彦说着装上电池板,把手机屏幕伸到我面前,调出一个文件夹,笑了笑。
那都是我的照片。第一张是平安夜的,独自一个人,站在街头,盘着头发,踩着一双高跟鞋。然后是小区花园里的,甚至踩在花坛边缘甩开包,还有餐厅桌边的,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的,还有站在公司游戏的发售会台上,照片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始终没有正面对着镜头。
“你是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
“当然是你不注意的时候。这样的话,应该连找零都有了吧。”
我点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倒影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之后,安以陌几乎天天都会去云珈的病房。我下班的时候赶过去,偶尔从窗口看见云珈坐在床上,靠在安以陌胸口,安以陌环保着她,轻轻地像是说着什么故事。云珈微微笑着,依然骄傲美丽,却又更加沉稳恬静。
云珈出院的前一天,天在下雪。
我和季彦在走廊里碰到安以陌,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似乎比平时离开得早。
打过招呼,他忽然开口说:“明天她出院,我就不来了。我要回家一趟,你知道的,爸爸医院的事情。”
没有忽略我脸上的惊讶,他笑笑,算是解释,“放心,何子炀不会任由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再醉得不省人事的。”
季彦问:“那你呢……”
安以陌没有回答。他低下头,好像对地板产生了片刻的兴趣。
“她知道么?”
“嗯,知道。”安以陌顿了顿,“那就这样,再见了。”
“等等,安以陌,我有一些事想要问你。”
季彦和安以陌谈话的时候,我先去病房看云珈。但电梯刚刚到楼层,门打开,我却看见云珈站在那里。
“去追他?”
“对!”云珈点点头,走进电梯,“我不想让他走。”
电梯到底楼的时候,安以陌刚刚走出医院门口。云珈奔跑着追逐在他身后,季彦似乎一开始想要阻拦,但只迈出半步。
街灯旁边站着云珈,灯光兜头照下来,她纤细漂亮,像是玻璃做的娃娃,穿着黑色的大衣的男人站在她的对面。然后,我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和近乎透明的玻璃云珈拥抱在一起,还在下雪,云珈脖子上鲜红的围巾像是火焰,微弱、安静却又无比坚决地燃烧。
走在街上,总是能够看见很多情侣,然而我相信,这是我在这个城市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
那两个从万花筒杂乱的颜色里跳出来干干净净的人,沉默而坚定地拥抱在一起。
那又是一个漫长到令人错觉永恒的瞬间。
在大千世界里,并非绝无仅有。
接下来的时间,快得近乎惊人。
云珈出院之后没有几天,我从未谋面的她的父母来到了上海。餐厅里见面的时候,他们对我客客气气的,没有我预料中那种某个特定阶层人物的架子,至于我和云珈同住,也许季彦或者云珈早已提起过,他们也没有发表任何意义。
然而,一天回家的时候,没有开门,我还是听见云珈公寓里面发出争执的声音。
那些声音低低的,“被看好戏”,“想想整个家族”,“利用”,“威胁”,这些词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但毕竟有一句话穿透了房门。
“这一次,不管你们再说什么,我都要和他在一起。继承权什么的,没有也无所谓,就算他不比我年长多少,我也可以和他一起长大。”
那是云珈的声音,明亮动听,声调中没有一丝激烈,然而言辞毫不犹豫,说出口的话便是向前射出的羽箭,从来都是一往无回。
“只有这一个人。只有他。我才会做到这样!”
我没有继续留在门口,只是默默走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帮我开的门,她站在门口,中长的短发柔柔地在耳边勾起。眼睛像是融化的黑曜石,目光明亮坚定。她抿着嘴,一如既往腰板挺直,侧面的轮廓优美异常,美丽骄傲。不再是玻璃剑,更像是那种有冰裂纹的瓷器,你以为她是碎的,或者你觉得她随时随地都会碎掉,然而她不会,她不完美却无比真实地将她所有的过错和瑕疵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的面前。
“爸爸妈妈同意了。有条件:即便以后和安以陌或者他的家庭发生任何的争执,不能露出丧气的脸,而且家族中没有人会帮我。”她缓缓勾起嘴角,“不过,他和他家里是两回事。而且,我哪有这么软弱,我可是云珈啊!”
橙色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她一手拿着做饭的木锅铲,却像是拿着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权杖,指着未来的方向,同女帝一样杀伐决断没有迟疑!
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能够凭借一个人的手势和决心,推动时代……
云珈和安以陌的订婚礼放在六月初,说是朱诺的月份,就算是准新娘也会幸福——只是朱诺等于赫拉。
那天,云珈去店里试衣服。露肩的雪白礼服,缎面上暗绣纹精制漂亮。她挽起头发,搭配盘子里的各种手链。然后站在镜子前面,店员等在一旁,随时随地只待一声令下就过来记录修改。
忽然手机响了,她把手机接起来:“喂,安以陌,在你说话之前我要把话说完让你没有空隙说反对。快点过来,限你五分钟之内,挑好礼服以后我们去吃完饭对了晚上来我家看片子吧一起好了就这么定了。”
一刻钟以后,安以陌走进店里。
“E,我有话要说。”
“嗯嗯,说吧,怎么样,好看么?”云珈捧着花束,洋洋得意地冲他眨眨眼睛。
安以陌点点头:“用不着了。”
云珈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这样。”
云珈低着头,摆弄手里的花束:“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你知道了吧。那封威胁信的事情。是何子炀的那个前未婚妻唆使我爸爸做的……”
“我不明白,这和我们……”
“不,听我把话说完。我的爸爸做这些事情不是毫无理由的,你是LYRE财团的孙女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曾经,他希望我来接近你,然后我们因此分开过。现在,医院有了危机,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来威胁你?为什么这一次你的外公和父母就都同意我们了?Elena事情不会单独发生的!不会!”
云珈叹了口气,把话说完:“我不明白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安以陌没有低头,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不能把你和你的家里拉进这件事。帮我爸爸和医院,依靠你的家族掩盖丑闻,就意味着把你牵扯进去;而不帮,就意味着眼睁睁看他进监牢。”
他和云珈隔着一步的距离,想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一样,没有人前进一步。谁都明白,当中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从一开始到现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已经给了你。我认输了!两个人之间,有爱就够了,胡说!有爱根本什么都不够!”
云珈睁大眼睛,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安以陌,回答我,你喜欢过我么……至始至终,你有没有把我当作Elena,而不是姓云的Elena……”
然而她自己刚刚一说完,突然沉静下来,紧紧闭起眼睛,紧紧抿起嘴,然后,向着安以陌的方向伸出手,将他隔于一臂之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依存症永远会让爱情变得急功近利。
半年以后,云珈结婚了,新郎是何子炀。
不明白的人看来,两人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兴趣相投,算上外貌,绝对是完美的一对。
仪式后的宴席,有人送来给新娘出生年份的香槟,我看见云珈和何子炀都愣了愣,不过都坦然接受了。不用说,我也大致知道是谁送的。
“时光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季彦笑着摇摇头,挽过我,“走,去正式见见我的家里人。 别怕,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他们差不多已经同意了。”
我点点头,向着我的或许依然未知的幸福走去。
回头的时候,云珈和何子炀在乐队的伴奏中,在中央跳舞,笑容模糊又清晰。他们之间的感情属于哪一种,我不明白。
每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冷暖自知,守口如瓶。而这些知道爱情的人同样知道,爱情并非生活的全部。
世界上的爱情无非就是发生在某个地点、某个瞬间的无从道来的冲动——虽然瞬间和冲动的确真实而接近无限永恒地存在过。有的人,抓住了这样的冲动,有的人没有抓住,任由它被时间冲淡了,仅此而已。
有人说,在这个地球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遇见的几率不过两千万分之一。每天都有很多个两千万分之一,但是真正注意或者被注意到的又有几分之几?真正注意到又被注意到,然后两者之中有人突然说出“我们恋爱吧”的几率又是多小?说出了“我们恋爱吧”,然后又顺顺利利,悲欢祸福,终老一路——这样的又会有多少?
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奇迹,我只是万千分之一的幸运儿,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