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中午,我正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无聊地打着呵欠,回想着昨夜的那些事,听到有人在大厅咯、咯地敲我的玻璃。我抬头,见外面站着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西服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浓密,带有些天然的卷曲,嘴角紧紧抿着。他隔着玻璃对我做着手势。
我站起来拉开那扇铝合金窗,问他找谁,他笑了笑,说:“就找你。”
这话让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是他说得很圆融,“现在不就认识了?”紧跟着他就发出了邀请,“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更有意思了,一个陌生人不期而至地来找我已经让我觉得意外了,没想到他还要请我吃饭。
吃,我当然要吃。不吃白不吃。
我跟着他穿过马路,走向那家“旺栏小铺”饭店,我们掀起五彩珠串成的门帘走进去,装扮成傣族少女的迎宾员朝我俩微笑着鞠躬致意。他轻车熟路地走向角落的一张餐桌,我看到桌边坐着一个长头发女孩。原来还不只他一个人。
“我叫耿辉。”男人递给我一根烟,然后指着旁边的女孩,“这是我女朋友,陈思雨。”女孩冲我文静地笑笑,就像一朵白莲花倏忽开放。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
我想起这个名字曾经在赵春花的嘴里出现过,那是她的一个同事。
他紧接着就提起了赵春花。他说他俩是赵春花的朋友,想找我问点事儿。
我表情挺不自然地看着他俩,说:“赵春花是谁?”
耿辉笑笑,我猜他看出了我在装糊涂,可他并不点破,“就是这几天晚上总来找你的那个女人,我们想知道她来这干什么。”
他给我点了烟,然后点上自己的,深吸一口,鼻腔中喷涌出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我跟赵春花从中学就是同学,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跟思雨也是通过她认识的。最近她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我们做朋友的理应多关心她,可是接连几天晚上找她也找不到,我们问了几次她才说是来找你了,至于来做什么,怎么问她也不说。
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俩,她是去楼顶烧纸钱,两个月前那里跳楼死了个女人,她就是烧给她的。
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仿佛对我这个回答颇觉意外。
“那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耿辉问。
我想了想,就把赵春花找我的经过,以及她叙述的那个故事跟他们大概说了一遍,我说,她跟我讲到了赵露被绑架、被整容,讲到了跳楼自杀的整容师苏蕊,她只讲了这些,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俩都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仿佛听到他们颅腔里传出了电脑风扇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问耿辉,能不能跟我说说,关于那件事,赵春花就跟我讲了半截,然后就没了,我真挺好奇的。
耿辉把小半截香烟摁熄在烟灰缸底,就像正在掐死一只昆虫。他别过脸看一眼陈思雨,转回来对我说:“其实这事没那么复杂,苏蕊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在你们那栋大厦一家美容院工作,我们处了两年,一直不冷不热的,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通过赵春花认识了思雨,挺喜欢她的,于是我就跟苏蕊提出分手,当然,我也没说是因为我喜欢上思雨,毕竟这话不太好出口。可是无论我怎么说,苏蕊就是不答应,说要是分手她就去死,我以为她就是说说气话,也没当回事,躲了她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竟然真寻了短见,临死前还留了封信,说她知道我爱上了别的女人,要做一件令我们俩一生痛苦的事,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要把思雨整容成她的样子,然后自杀,好让我一辈子对着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痛苦,难过,恐惧。用那封信里的话说,她要把她的墓碑立在思雨的脸上,让她的死成为我和思雨之间永远消散不去的阴影。这做法的确挺恶毒的,比伤害思雨,或者毁了她的容更会让我们痛苦,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她没见过思雨,阴差阳错地把她们单位的赵露当成了思雨,结果赵露替思雨承担了这一切。”
陈思雨接过来说:“我们主要还是不放心春花,她从上个月起就不上班了,总是嚷嚷着有鬼跟着她,单位送她去医院看了一次,说是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她要是再找你,你给我们打个电话。”
我点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名片,“对了,她今天晚上还会来,她说要带一件什么东西来给那个女人招魂,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提前点过来,藏在一边看看她做什么。”
“招魂?”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把目光降落在我脸上。
【7】
那天晚上,我看着桌上的手机屏幕,时间的每一次推进都让我心脏莫名其妙地抖动一下。我在值班室里焦躁地转来转去。
我有点后悔昨晚答应赵春花那个神经病女人做这件事,那一万块钱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不该答应赵春花,帮她把耿辉和陈思雨骗到天台上,为了那笔钱,我竟然听凭了一个精神病的摆布,也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从出了饭店门到现在,我一直心神不宁,就像身体里某种危险气体泄露了。
在耿辉和陈思雨面前,我都是在表演,什么招魂更是个吸引他们的噱头,那件事的真相,昨晚在天台上,赵春花已经跟我讲了,而且她讲得更加彻底。
有一些事情,耿辉和陈思雨甚至都不知道。
为什么苏蕊会误把赵露当成陈思雨?那是因为苏蕊在动手前,首先找到了赵春花,她将一把水果刀抵在赵春花的喉咙上,说她已经知道耿辉的新女友就是她单位的,她不想伤害赵春花,只想要一张那个女孩的照片,以及她的名字。
一念之差,赵春花将赵露的照片拿给了她。她倒不是为了保护陈思雨,谁叫赵露跟她的过节更多呢?她们争吵过几次,赵露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她自己很快就忘了,可赵春花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赵春花恶毒地想,也许红了眼的苏蕊会给那个臭丫头一刀,或者朝她脸上泼上一桶硫酸,这都是她乐于见到的,但她没想到,苏蕊采用了整容这个异想天开的报复方式。
在得知苏蕊的死讯时,她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件东西轻微地响了一声,就像一块木材被斧子劈开了,就是那样的声音。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开始看到满脸血和脑浆的苏蕊坐在她身边,胳膊和大腿上的骨头乱七八糟地支起来,她的身体因此变得奇形怪状,像一把骨架扭曲变形的破雨伞。她一刻不停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我白费力,害我白死。她的血滴答滴答地落着,滴得到处都是。别人说她是精神分裂,说这些是幻觉,她觉得这样的说法太可笑了,她眼睁睁地看到苏蕊的鬼魂就在她面前,连裂开的伤口,白茬茬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幻觉?
为了摆脱掉她,赵春花想到了贿赂,于是诚心实意地为她烧了几天纸,可是她还是经常出现,恶狠狠地盯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最后赵春花绝望地问她到底想怎么样。她听到那个鬼魂呜咽着回答:“给我杀掉那个女的。”她知道她指的是陈思雨,她考虑了一下,这个要求似乎不算过分,她犯下了错误,自然就要弥补。于是她准备了几种杀掉她的方式,如果有可能,连耿辉她也不放过。
她把那张储存着一万元钱的银行卡交给我,让我在今天午夜把那两个人诓骗上天台,等她做完了要做的事,就把密码给我。她交代的事我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她的了。
现在,那个疯女人已经在楼顶了。
我焦躁地走来走去,紧贴在胸前的口袋里插着那张银行卡,再往里,就是怦怦跳动的心脏,也许那个叫做良心的东西就藏在那里,我感觉它在像小兽那样挣扎着,让我一阵阵心慌。我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黑暗中我的手机发出一声微弱的报时音,10点整。与此同时,我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粗糙的汽车引擎声,两道刺目的光柱后面,一辆出租车缓缓停靠在门口的台阶下。我浑身战栗着看着那对情侣下了车,沐浴着昏黄微弱的路灯光芒慢慢朝我走来。
我知道,此刻,在高处,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也一定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他们正在慢慢地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