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24点谋杀案
【1】
童岩不敢相信,连续三个月在网上跟她聊天的男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记得曾经问过他的年龄和职业,他说他45岁,在银行供职。虽然她也明白网上很少有人说真话,但在后来的交流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成熟稳重。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约定见面时间后,他曾经体贴地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他还说,假如她是第一次,他那里有一种非常“管用”的止痛片。
“放心吧,没有任何副作用,也不会上瘾。”他还专门予以补充。
止痛片?开什么玩笑!我不就是为了享受痛的滋味才答应的吗?而且还不知道谁是主人呢。当时,她很潇洒地在键盘上打下了两个字:“不用。”
“你对自己真的那么有信心?”他似乎反倒有些犹豫。
“我从来没输过。”
对方回了她一个笑脸,过了会儿,屏幕上才出现一句话:“我也希望输的是我。”
虽然她看不见他说话时的神情,但还是能从这句话的措辞中感受到一种成年男人特有的细腻。于是,她就相信了他的自我介绍。她本来也就是想找个年龄相当的人。
可是现在看来,她受骗了。
对方看起来不会超过25岁,还可能更小。她不敢想象,她跟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而且,还将跟这个人玩一种特殊的游戏。
“请坐。”他朝她笑了笑,眼光瞟向他对面的椅子,那里空着。
但她仍站在原处,她在考虑是否该转身离去。他显然不是她期待的人。
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虑,笑了。
“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很漂亮,要不要看看?”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纸袋,她瞄了一眼纸袋里的东西,心里不由激起一阵涟漪。
那东西果然很酷,像是牛皮做的,手柄是咖啡色的陶木,她粗略估计了下,大概有33英寸长,不知道它在皮肤上翻飞是什么滋味。
“你说你……”她想提到他的年龄,她想告诉他,她不喜欢受骗的感觉,但不知不觉她就自己截住了话头。跟这个人网聊已经有三个月了,如果她现在走了,那这些日子花去的精力和时间就全浪费了,她不喜欢浪费。
他们最初在网上相遇,是在一个名叫“数学教师论坛”的地方。她当然不是数学教师,但她天生就对数字方面的游戏很感兴趣,那个论坛上常有人发布离奇古怪的数学难题。由于她热衷于参与解题,在那里颇受欢迎。有不少中学生向她请教解题的窍门,也有专出版数学教科书的图书商联系他,当然,还有第三种人,那就是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他在那个论坛认识了两个男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在网上交锋,他先给她出了一道题,出乎意料,不是数学论坛上盛行的应用题,而是她非常喜欢的一种老式的扑克牌游戏,俗称“24点”。她曾经在论坛上谈论过这种游戏,可惜回应的人不多。
“如果我出题,你能在10秒之内给我答案,我可以付你100元。”这是他给她的第一条信息。之前她在论坛上解题,还从来没得到过实物报酬,更别说钱了,100元虽然不多,但那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现金。她没理由拒绝。
他在网上发了四张牌。三张“5”,一张“A”,A在扑克牌里代表一。他要求她用这几个数字算出24这个答案。“允许有小数点。”他还给了她一条规则。
她很快算了出来,仅仅用了10秒钟。
“(5-1/5)×5=24。”她在屏幕上打出了答案。
对方回了她一个赞许的“大拇指”。接着,他就向她要了她的地址,几天后,她收到了他寄来的100元汇款。第一笔交易进行得如此顺利,让她非常开心,她也由此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很期待他能再跟她联系。
可是两周后,他才露面。这一次,他给她出的第二题不是24点,而是一道心理题:“假如你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葡萄、时尚杂志、口红和悬吊护手套,你有权利带走其中一样,你会选哪一样?”
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悬吊护手套。选完之后,她又有点后悔,因为正常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悬吊护手套是什么东西。可是,她想修改答案已经晚了。他给了她一个笑脸。
“你跟我的选择一样。”他说。
他的话让她觉得身体的各个地方都莫名其妙地发起痒来。她瞪着屏幕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打下了一个笑脸。
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隔三差五的网聊。
要找一个志趣相投的人谈何容易。
也许在他年轻的身体里有一颗异常成熟的心呢?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何况她乘车到这里花了一个半小时,5块钱车费。
她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一个女服务生朝她走了过来,想问她要不要点什么东西,她倒不是没胃口吃东西,只是她还不想显得太积极,至少还得再等一等。
“不用,我马上就走。”她对女服务生说。
服务员识趣地走开了。
“外面在下雨?”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问道。她注意到他的手很白,手指瘦而长,像钢琴家的手,他这么形容自己的手——他们曾经在网上互发过部分身体器官的照片,她想,至少那张拍摄他手的照片应该没有作假。
“有点小雨。”她冷淡地回答,眼睛故意望向别处。
他静默了片刻,蓦然伸手过来,这举动吓了她一跳,但她并没有往后退,而是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的手指掠过她的肩膀,轻轻擦过她耳边的头发:“你没带伞。”她看见他的手指是湿的。
她看了他一眼,心忽然莫名地焦躁起来。也许我该叫杯红酒定定神,可是,她却听到自己迫不及待的声音:“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的,我让他们收台子。”他道。
可他刚想叫服务生,却被她阻止了。
“等等,这些你都不要了?”她指着盘子中央的三块牛肉问道。
“是的,我吃好了。”
它们看上去真诱人,好像还没动过,这禁不住让她想到自己寒酸的晚饭——一杯泡面,一小包榨菜。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但他没有理会,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四张牌,“老规矩……”他没说下去,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用手捞起一块牛肉放进了嘴里。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被他看不起,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实在无法忍受浪费——只有吃掉它们,她晚上才能睡得着。
转眼,她就把那三块牛肉吞进了肚子。味道真不错,她满足地咽了下口水。
“对不起,我不喜欢浪费,现在可以开始了。”她几乎不敢看他。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很蠢。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
她拿出包里的纸巾试图掩饰尴尬。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那四张牌一一放在桌上:“还记得我们的规则吗?”他问道。
“超过5秒算我输。”她答。
规则是在见面之前就定好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一定输,但她故意同意苛刻的规则,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输。等我想赢的时候再赢吧。她想。多少年来,她一直想体验那种地狱般羞耻又火辣的感觉,所以她必须得输。
那四张牌分别是,7、7、3、3。
(3+3/7)×7,她脑子里立刻反映出一个数学方程式,研究24点算式是她一直以来的兴趣,这道题她前天刚做过,回忆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太短了,她得拖延一下。于是,她故意让桌上的纸巾掉在了地上。
等她弯身去捡的时候,发现桌子下面有张纸巾。“如果有现成的,绝不用自己的。”这是她的做事原则,再说,它看上去挺干净,管它有没有用过,她不假思索地抓住它,快速擦了下手,起身的时候,她顺手将它丢进身后的空纸篓。
“我已经算出来了。”她这才说出了那个方程式。
“你晚了4秒钟。”
“是的。”她冷静地答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响指。
“埋单。”他向前台叫道。
【2】
该死的!又下雨了!岳程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最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在凌晨被一通电话叫到犯罪现场的时候。
“该死的雨天!”在另一边,身材矮胖的赵法医也发出一声叹息。
岳程走了过去。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眼光不知不觉落在他脚边的那个“物体”上,她穿着镂空的黑色皮装,两只手被反绑在身后,脸上和身上都涂了大量的白粉,如果不是她肚脐上插着一把银色手柄的小刀,腮帮子上还有根直径大约5毫米的钢针横穿而过,他会以为那是个被扔掉的木偶。
“死了大概六七个小时,致命伤在这里。”赵法医指了指她的脖子,上面有条清晰的勒痕,“看上去凶器像是丝袜之类的东西,肚子上的那一刀扎得很深,从伤口的出血状况看,他可能是把她勒昏之后才下的手。也就是说,他扎这一刀的时候,她还活着,等扎完这一刀,他又勒了她的脖子。”
“搞得还挺复杂。”
“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的爱好。她身上还有不少伤痕。”赵法医又指指她的肩膀和屁股,这时岳程才发现,她有大半个臀部露在外面,“这是鞭痕,我不会弄错的。”
“看来凶手可能是个性虐狂。”岳程道。
“没错,我也这么想。不过看起来,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对凶手来说,可能有比性交更刺激的事。”赵法医将白布盖在她的脸上,站起身来。
“法医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岳程问道。
“最快也得到明天下午。”法医打着哈欠走向法医专用车。
岳程目送着他的背影。这时,他的下属丁剑从不远处奔了过来。岳程看见他刚刚在跟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谈话。这会儿显然是有事要报告。
“那个人是谁?”岳程问道。
“他就是发现尸体的人。他想穿过这条巷子去另一边的洛神路,可路过这个垃圾桶的时候,突然内急,于是就想在垃圾桶那里就地解决一下,没想到刚解开裤子,就看见了被害人。他马上报了警。”
“有没有留下他的个人信息?” 岳程发现那个男人在朝他们这边看。他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中等个子,眼神中有几分警惕。
“他叫沈崇文,住在清水路88号的永河大厦里。我们已经留下了他的具体住址,也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码。”
那个男人避开了岳程的目光,走到了墙角边。
“警方是什么时候到的?”岳程问。
“接警后大约三分半钟。”
“你们到达现场时,就他一个人在吗?”
“不,还有一个。”
“那个人在哪里?”岳程四下张望,立刻发现在离抛尸地点——垃圾桶大约三四米的地方,有个男人坐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几乎碰到膝盖,“就是他?”
“我们到达现场时他也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崇文说,这个人醉醺醺朝他撞过来,吐了他一身,他想叫这个人赔衣服,这个人不肯,于是就吵了起来,警察到的时候,两人就快打起来了。我们想等他清醒过来后再问他。现在只知道他叫韩齐。”
从侧面看,这个男人不会超过25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穿了件深蓝色夹克。
“那么,有没有在现场找到什么?”
“暂时还没有。被害人身上什么都没带。”
岳程朝垃圾桶望去,那里周围已经围上了警戒线,有几个戴着口罩、手里拿着细棒的警员在垃圾堆里拨弄着。忽然,其中一个警员叫了一声:“嘿,这是什么!”
岳程看见他手里的那根细棍的一头吊起了一个手提包。岳程走了过去。又大又方正的手提包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他打开包,里面的东西不多,有身份证和钱包,只是没了手机。拿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死者的脸相对照,他发现,这就是死者的身份证。
包里没有手机,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
“她叫童岩,1975年出生,今年35岁。”岳程将身份证递给了身边的丁剑。
包里还有一个小化妆镜,一包看上去没用过的纸巾,以及一支小小的护肤品,瓶罐表面贴着一个标签,上面有人用圆珠笔写了三个字“防晒霜”。
她的包里没有化妆品,这让他颇为诧异。他脑海里闪过她最后的艳容,深灰色眼影,发亮的大红色口红,黑色假睫毛,以及堆积在脸和脖子上的厚厚白粉——那些粉掉落在勒痕的两边,让它显得分外明显。这些化妆品在哪里?
他想,要不是凶手准备了化妆品,就是包里的东西被拿走了一部分。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会为这次约会准备大量化妆品吗?如果有所准备,是否说明她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可是,不管她准备迎接什么,她肯定没想过要迎接死亡。岳程想,她最多只是想要一点刺激。很多人之所以会被害,原因就在于此。
她的化妆镜磨损严重,看来已经用了不少年头了,这显示她的生活水准不高,从外形看,她也不吸引人,也许随便哪个男人用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轻易把她骗上黄泉路。寂寞的女人最容易成为猎物,这几乎已经成了一条谋杀定理。而这种变态杀人案往往最难破,因为凶手没有明确的动机,凶手跟被害人的关系也捉摸不定,有时候,可能两人还根本不认识。
岳程叹了口气打开了化妆镜,令他意外的是,里面有两张名片。
第一张名片很时髦,黑色磨砂底上印着一个他刚刚隐约听到过的名字:“AES软件公司,软件工程师,沈崇文。”
第二张显得朴素一些,上面印着“花之蕾美发公司首席美发设计师韩齐”的字样,背面是名片主人的英文名字——Joe Han。
他将两张名片递给丁剑,后者发出一声低呼。
“名字一模一样!”
他又打开了钱包。里面似乎也不缺什么,240元现金,一张交通卡,一张工商银行的卡,两张大卖场的优惠卡,还有一张名片。
跟这张名片相比,前两张带给他的惊讶只能算是小菜一碟。因为最后这张名片他也有,他还认识名片中的女人,就在半年前,他还跟这个人的老公一起破了本市近十年来最大的一起连环杀人案。
名片的设计很特别,背面印着水墨中国画,只不过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咖啡馆的内景,名片的正面是这个人的名字和咖啡馆的地址——静心咖啡吧,邱元元,洛神路135号。
【3】
上午10点,咖啡馆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个穿褐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正在卖力地擦拭着玻璃窗,看见岳程进来,她客气地招呼道:“对不起,先生,我们还没开门。能不能过一会儿……”她的话还没说完,岳程已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请问……有什么事吗?”女服务员半是好奇半是惶恐地把目光从证件上移开,看着他。
“老板娘在不在?”他问道。
“她不在。”
“那老板呢?”
“他也不在。”
“他们今天会来吗?”
“老板大概过一会儿就能到,老板娘要等晚上才来。”
“晚上?”
“她每天晚上七点左右来,她会跟老板一起下班。”
岳程环顾四周,心想,这里装潢得还挺高级的,看来消费不低。
“你们营业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上午11点到晚上11点。”
“昨天晚上也是你当班吗?”
“是的。”女服务员不安地点了点头。
岳程掏出一张童岩的证件照。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略带歉意地说:“我说不清……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们这里的客人多了……我真的说不清。”
“那么,昨天有没有人向你要过这张名片?”岳程拿出印有邱元元名字的名片。
女服务员指指离她最近的一张咖啡桌:“不用问我们要,每张台子上都有名片,客人可以随意拿走。”
“昨天晚上8点至9点之间,你们的老板和老板娘在不在店里?”
女服务员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老板娘不在,她昨天没来。”
岳程一愣神。
“你不是说你们老板娘每天晚上七点都来店里的吗?”
女服务员有点为难,扭捏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他们,他们好像是吵架了……昨天傍晚老板娘打了个电话来,听上去好像是老板做错了什么事,让老板娘很生气……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女服务员还想说什么,目光突然朝他身后望去,他立刻回转身,发现陆劲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正从马路对面向咖啡馆走来。
几个月不见,他显然是胖了不少,记得上次分别时,陆劲还不满100斤,看上去活像副骷髅,现在,在起司蛋糕的滋润下,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那就是我们老板。”女服务员道。
岳程望着在门口收雨伞的陆劲,问道:“昨晚8点至9点之间,他在哪里?”
“当然是在店里。打烊的时候,他跟我一起走的。”女服务员说完,逃也似的奔向陆劲。岳程看见她拉开玻璃门,跟陆劲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陆劲的目光朝他这个方向投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陆劲的声音里带着欣喜。
不知为何,陆劲的反应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听上去好像不太欢迎我啊。” 岳程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但嘴角还是禁不住漾起笑容。
“哪儿的话。开张之后你这还是第一次来吧,来来来,请坐。”陆劲把雨伞递给女服务员,径直走到窗边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你吃过早饭了吗?”他热情地问。
岳程还没来得及回答,陆劲便吩咐女服务生:“这时候蒜蓉面包差不多该好了。给警察先生来杯红茶,两片蒜蓉面包,给我来杯胚芽奶茶,一块蓝莓乳酪,一份提拉米苏。”他又转头对岳程说,“这里的西点师傅是我们从大西餐馆挖来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尝尝吧。”
岳程还没拿定主意,他不知道正在当班的自己是否该接受对方的招待,这时,他看见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前看着陆劲,一脸为难:“可是,老板娘说你这个星期已经……”
“她不是不在吗?”陆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女服务员朝他吐了下舌头:“好吧,马上就端来。如果被她发现,我可帮不了你。”她捧着老板的雨伞匆匆奔进了后面的料理间。
这番对白让岳程心里暗暗好笑。显然在年轻的女服务员眼里,陆劲是个脾气柔顺的好丈夫,也许还常常受老婆的气,如果她哪天了解了他的光荣历史,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怎么,元元还管你吃什么?”他揶揄道。
“她怕我得糖尿病,所以规定我每周只能吃两块甜点……好了,别说这些了,今天你突然来,应该不是专程来问候我的吧。说吧,什么事?”陆劲口气轻松地问道。
“确切地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元元的,可惜她不在。”
“找她?”陆劲抬起眉毛,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
岳程心里一惊,即使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岳程还是会为偶尔窥见陆劲的本来面目而胆寒。他不会忘记,半年前,陆劲被押入城北监狱时的情景,在放风的操场上,很多人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有的人自动给他让开了道。监狱并非绝对的密闭空间,很多人听说过他,虽然他那时刚刚大病初愈,瘦弱不堪,但他的犯罪史早已传遍这里的每个角落。那些罪犯看着他的目光,有戒备,有景仰,有恐惧,也有怀疑。而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陆劲就证明了他在犯罪方面的天才,他解开了困扰城北监狱多年的密室杀人案。
岳程很了解陆劲。陆劲擅长消灭比自己强得多的对手,而一旦被他抓住机会,他就会毫不留情。所以,如果这个人是朋友,那会是最佳拍档,可一旦变成敌人,就会极度危险。
“你找她什么事?”陆劲问道,口气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客气。
邱元元,这个小陆劲15岁的年轻女人,可能是他现在唯一在乎的人。岳程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些,尽量不要让对方认为,他的到来只是为了针对她。岳程毫不怀疑,一旦事情牵涉到她,陆劲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个想法偏激的大变态。
“你知道兆丰巷吗?”他问陆劲。
“当然知道。不就是对面那条弄堂吗?怎么了?”
岳程决定还是用公事公办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
“凌晨3点,在那里发现一具女尸,我们在被害人的钱包里发现了元元的名片。我想知道昨晚8点至9点之间,她在哪里。”岳程朝桌上的一个小木盒望去,那里装了十几张邱元元的名片。
陆劲的目光也落在那叠名片上。
“你是说这张吗?”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来丢在桌上,“死者可能来过这里。可我们的店三个月前就开张了,凡是来过的人都有可能拿走名片。这跟元元有什么关系?”
“陆劲,我这是例行公事,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麻烦你快点告诉我。”
陆劲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昨晚她为什么没来店里?”岳程说完,又补充道,“如果你不知道,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不然对你对她都没什么好处,我知道你没跟她在一起。”
陆劲想说什么,恰好这时,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和点心。她显然是听到了岳程最后说的话,她小声道:“对不起老板,这是他刚刚问我的。”
陆劲和蔼地朝她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女服务员歉疚地看了一眼她的老板,拿着餐盘转身离去。等她走进料理间,陆劲才道:“不错,昨晚我是没跟她在一起,但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医院陪孩子挂急诊,6点不到出的门,8点左右到的家,后来就一直在家照料孩子。是,我是没看见她出去,也没看见她回来,但我说的这些,你可以到儿童医院去调查,我相信凡是见过元元的人,都应该能记得她。”
对,元元是辣妹。
“好,我叫人去查。”岳程一边说,一边快速发了条短信给他的下属,“作为元元的朋友,我也不希望把她当成嫌疑人。”他道。
陆劲冷哼一声,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岳程把童岩的照片移到他的蓝莓乳酪旁边:“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没印象。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后面跟师傅一起做西点,哪有工夫注意店里的客人。”陆劲看都没看那张照片。
岳程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没把他们夫妇当朋友。他耐着性子道:“陆劲,我相信元元,可你要明白,只要牵涉到你,很多人就会产生各种联想,只要案子一天不破,就会有我们的人来这里拜访你。你希望这样吗?如果你不希望,那就请你好好看看这张照片。如果她没来过,她就不会有你们这里的名片。”
这不是帮我,这是帮你自己,也是在帮元元。岳程心道。
陆劲又喝了两口奶茶,接着,他的脑袋慢慢向照片凑过来。
“照片跟死者本人像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不会吧,难道你怀疑警方弄错了死者的身份?
“这就是她本人。”岳程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是想问这是不是她最近拍的照片。”
“照片是我们在她家的抽屉里找到的,装照片的纸袋上标着日期,这大概是五个月前拍的。”岳程不明白陆劲为什么会对证件照的日期如此感兴趣。
“知道日期,我就能判断,这张照片是否能说明她被杀前的生活状况。”陆劲像是在作解释,他低头注视着照片中的童岩,“我觉得她的打扮很落伍,这种格子衬衫是十年前的式样,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看那扣子,好土。”
岳程从没仔细看过这张证件照。现在发现陆劲所言非虚。
“再看她的发型。”
“不就是一般的卷头发吗?”岳程道。
“明显左右两边长短不一,你没发现?”
岳程还真的没发现。
“她一定是在街边小店做的头发,那里的理发师水平有限。再看她的头发干枯发黄,而且卷得又那么圆,我猜她可能平时总是自己在家做发卷。”
陆劲的话让岳程想到了《功夫》里的旅馆老板娘,那女人的头顶上总有两个彩色的大发卷,再看童岩,她的头发的确卷得夸张。
“虽然是黑白照片,但显然还是化了妆,她的眉毛很浓,嘴唇发亮。”陆劲继续说道。
“陆劲,我是让你看,你有没有在咖啡馆见过她,尤其是昨天。”岳程提醒道。
“我真的没见过她。”陆劲将照片移到面前,又看了一会儿,道,“不过,我可以从这张照片了解她的为人。”
“是吗?”岳程有点怀疑。
“十年前的衬衫,她舍不得扔掉,她不做头发护理,在小店烫头发,自己在家做发卷,外加这是黑白照片,这都说明这个女人的生活非常节省。岳程,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自己进咖啡馆的,除非有人肯埋单。而她这样的人,除非她家或者工作单位离这里很近,否则,即使她到过这里也不会收藏咖啡馆的名片,因为只有准备下次再来的人,才会收藏名片,可是,如果距离太远的话,她会考虑花去的车费和时间是否划算。相比之下,我相信,她宁愿选择离她近的地点跟对方见面——她家在哪里?”
“很远。她得换两辆公共汽车才能到兆丰巷另一边的清水路。”现在,岳程已经听懂陆劲的意思,“你是想说,名片是别人塞进她包里的?”
陆劲没回答他的问题,又道,“再看看这张照片。”
岳程瞥了一眼照片:“你又看出了什么?”
“一般证件照都是用于比较正式的用途吧,比如应聘或出国旅行。所以拍证件照时,通常大家都会打扮得比较正式,女人还会稍微化些妆。她化了妆,可她穿的是十年前的旧衬衫,头发也烫了,但很难看,而且照片还是黑白的,这表明,她不是不知道证件照的用途,她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努力,但为了省钱,她还是宁愿让整体效果差一点。所以,她就是那种会在意几块钱车费的人。对她来说,跑那么远来喝杯咖啡,是很不划算的。其实我觉得,她的生活跟咖啡馆这类地方应该是绝缘的,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应该是面馆和大排档,即使喝咖啡,她也只喝三合一速溶咖啡。”
“也许有人肯用车送她。”岳程不太肯定地说。
陆劲叉了一小块蓝莓乳酪放进嘴里:“是有这可能,但我觉得不像。她大概有40岁了吧。”
“不,35。”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吧,就算她有个愿意用车送她的男朋友,那她应该考虑到,跑那么远喝咖啡浪费油钱,所以,她一定会推荐一个对他俩来说更近的地方。那么,既然她自己不可能绕远路过来,她也不太可能把咖啡馆推荐给她的男朋友,她有什么必要收藏这张名片?或许有两种可能,第一,名片确实是她收藏的,她想把咖啡馆推荐给她的某位朋友,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好心,对方的工作地点或住址可能离这儿很近。她能时时想到对方,那证明她跟对方的关系应该很亲近,你们查查她的电话记录或通讯录,或许就能找到这个人。”
岳程马上在心里否定这种猜想。童岩的尸体被发现后,他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对她进行了调查,根据他们得到的信息,她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根本没有亲近的朋友,她跟父母的关系也很疏远。岳程认为,即使她有男朋友,也肯定是刚刚认识,至少她身边的人都没见过他。
“第二种可能呢?”他问道。
“第二种可能当然是,别人把名片塞进她包里的。这女人离这里太远,对方应该也没理由会‘给’她名片。也就是说,名片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放到她包里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搞乱警方的视线。警方看到元元的名片,肯定会对她进行调查,你现在不就来了吗?”陆劲讥讽道。
岳程喝了一口红茶,靠在了椅背上:“也许你是对的。她包里另外还有两张名片。”
“你说什么?还有两张?”陆劲好像很意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以为只有元元一张名片。”
“一张和三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为了把水搞浑吗?”
“不,有区别。我问你。如果名片是凶手放进死者包里的,那是不是说明他很可能来过我们店?”
“当然。”
“既然如此,他怎能保证,我们这里的人认不出他?他总要点餐吧?即使他化了装,他的身高、声音、指纹还在那里,他怎能保证他不会给别人留下印象?而且他还用过我们这里的餐具。所以,其实,把元元的名片单独留在钱包里,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岳程想想也对。警方很快就能查出元元跟谋杀无关,接着警方就会问,为什么凶手会有咖啡馆的名片?他是不是去过那里?有没有目击者?他是不是住在咖啡馆附近?
其实他肯定来过咖啡馆,而且很可能就是跟死者一起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那里面已经有了两张名片,就不必再把元元的名片加进去了,是不是?”岳程道。
“对,两张名片已经足以把水搞浑,根本不必再添第三张。要知道被害人包里的名片越少,警方就越重视,他们会认为那是被害人最后见到的人,会把他们列为主要嫌疑人。不是吗?”
“确实如此。”岳程想,假如包里有十几张名片,他一定会认为那是被害人平时随手丢进去的。
“他这么做完全多此一举。”陆劲道。
“好像是的。”现在,岳程也不得不承认。
一阵沉默。
陆劲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面前的蛋糕,过了会儿,突然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每当岳程在陆劲脸上看见类似的笑容,他都会产生一拳揍过去的冲动。
可惜陆劲根本没觉察他在想什么。
“我觉得他是左右为难。他一定碰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否则不会出此下策。”陆劲在自言自语。
“你什么意思?”岳程寒着脸问道。
陆劲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
莫非……
岳程猛然抬起头,正视陆劲。
“你是不是想说,凶手不得不增加一张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名片,是因为另外两张名片中有一张就是他自己的?”
“对!他想扩大警察的侦察范围,否则他就太显眼了。” 陆劲露出赞许的笑容,“这个多此一举的行为恰恰证明,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凶手。”
“可是,如果他知道他自己的名片在死者的包里,为什么不干脆拿走,这可是比增加一张名片明智得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凶手无意中发现被害人拿走了他的名片,而他一时没找到,所以只能又加了一张。三张名片是在同一个地方找到的吗?”
岳程的脑袋像被抽了一下。
“不是。”他答道,“元元的名片在钱包里,另外两张在化妆镜里。”
陆劲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他一定是碰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岳程不由自主从桌边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吗?那这两个面包就给你打包吧。”陆劲立刻说。
岳程趁女服务员拿走面包的空儿,对陆劲说:“知道吗?其实那两个人都在现场,一个是报案人,另一个正巧路过,还差点跟报案人打起来。”
陆劲大吃一惊,随即又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这事还真有意思。”